綺娜,
【呼喚】
今天四月四日,距離得知你悄然獨自離我們而去的三月十九,已有十六天了。我仰望藍天,想問的是,綺娜,你到哪裡去了?
算一算,在我們歷史系這一班中,目前以我住得距離妳家最近了。(陳芳妹家也大約等距離吧!)最近我試著計算,我只需走??步,約??分鐘就到妳家了。因為我家就在中研院側門一帶,你在中研院歐美所上班的那些年,有事要找我談談時,總是在下班後騎單車回家途中來按我家門鈴。你手扶單車,總是笑瞇瞇,說話快又急,妳的神情語氣歷歷如在眼前,現在,我終於明白什麼是「音容宛在」了。
那些年,你還在中研院上班時,應該是我們四十歲左右吧,台北房價節節高漲,你買下這戶在四樓的公寓時,親口告訴我:「我的心臟不好,以後老了要換一戶低樓層的,或有電梯的。現在,手頭的錢有限,只能先買下這裡了。」妳買好房子後不久的一個週日一早,我突然接到妳的電話,妳說:「鄧淑蘋,妳叫臧振華馬上來我家好不好?」我問幹嘛?妳說:「因為我找了水電工來安裝水管,我不希望人家知道我是單身,就想請臧振華來偽裝一下我的老公。」我趕緊請外子帶著吃了一半的早餐趕到你家去客串演出。
妳永遠是那麼「陽光」,真人真語,快人快語,熱情地與老友打招呼。當我十九號告訴外子這個噩耗時,他說:「前幾天,我還在中研院門口見著趙綺娜,她戴著帽子,我沒看出來,還是她老遠就叫我呢!」
最近我從老同學處得知,你似乎只告訴過我,妳的心臟不太好。那這幾年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妳的心臟呢?有吃藥嗎?有吃健康食品嗎?我很懊惱,現在我再說這些噓寒問暖的話也太遲了。本以為等我們退休後,還來得及彼此關懷,你怎麼就先離大家而去呢?
【憶當年】
我是大二才從農經系轉歷史系的,那是民國五十六年(1967年),距今已四十六年了。那時,我們班的同學大都十九歲,你是最小的早讀生,所以當我們初次見面時,你應該是十八歲的小姑娘。
當時在系主任許倬雲教授提倡的自由學風下,我們歷史系一向從大二開始就有很多選修課。因為大一時未能與歷史系這一班同學一起上那些必修課,當然就與大家熟不起來。於是,我和東海大學轉來的林維紅、中興大學轉來的余承荃,就因為補休學分差不多之故,而成了三人行。我和維紅都住女生第九宿舍,承荃是我們歷史系余又蓀教授的小女兒,雖然余教授遭到車禍身亡,承荃及其兄姐們仍住在學校旁雲和街的教授宿舍中,經常來女生宿舍找我們。妳和樊亞香也常來女生第九宿舍找住在我對門房間的周靜雯、金妮,現在驀然驚覺,繼亞香之後,妳也離開大家了。
民國五十九年(1970年)夏天大學畢業後,有人出國、有人繼續讀研究所,當然,更多的是找工作,投入社會。我因為在讀歷史研究所時,同時在中研院史語所擔任李濟教授的助理,就在中研院後門一帶租屋,當時的南港還相當不方便,房東也允許我自己在後陽台用簡單廚具開伙,所以,有時中午你來中研院史語所找研究資料時,我就邀請你來我住處一起午餐。妳問我為什麼炒蛋不放蔥?我說:「中研院門口的菜攤就那麼些菜,常常沒蔥可買。」下一次妳再來中研院時,就帶來一大把蔥,說是家中廚房多的是蔥。
民國六十三年(1974年)我結婚時,妳送我一件藍色小花的連身睡衣,棉質很佳,我大約穿了快二十年,直到褪色脫線才投入資源回收筒。後來,妳給我一條長長的金色項鍊,上面掛了許多金色、黑色小飾件,妳說:「給你吧!人家送我的,我用不上,我不像妳那麼愛穿戴這些東西。」是的,妳的穿著總是很俐落瀟灑,經常打乒乓球,學生時代演戲也要演生角。當年,我們都趕著到新生南路的某個地方(我想不起是哪裡?)看妳粉墨登場演許仙,記得那天妳還急著泡澎大海喝了潤嗓;歷史系高我們一屆的段昌國客串扮演法海和尚,台上妳一手扶著高頭大馬的法海和尚後肩,瑟瑟縮縮地低頭尾隨,我們則在台下笑得樂不可支。當晚的另一齣戲就是妳演唐明皇,劉翔飛演楊貴妃。據妳告知,當時段昌國正想追求中文系的美女劉翔飛,所以跟你們崑曲社走得很近。最近讀到段昌國回憶當年事,目睹當年你們的照片,真有很多感觸。
很多人都知道妳在臺大歷史系讀碩士時是研究清史,為此,還學過多年滿文,畢業後就進入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上班。也知道妳不久後就離開故宮,轉到中研院新成立的美國文化研究所,從此完全改變妳的研究方向。但是很少人知道,當年是什麼原因讓妳很快地離開故宮?而在妳那短暫的故宮歲月中,妳常告訴我妳相當惶恐不安,我當時常成為妳傾訴心事的對象。如眾所周知,由於妳的用功,後來妳在美國史上有很重要的建樹;當然,我也為故宮流失了清史人才感到可惜。
【感嘆】
天下就有這般巧合之事,就在妳離開故宮後不久,我在戒慎恐懼的心情下到故宮任職。原因是,中研院史語所的考古組主任高去尋師打算延攬臧振華進史語所,發展台灣本土考古研究,而當年史語所是不准許夫妻在同一所中任職的。這些陳年舊事我寫入了〈憶濟之師〉一文。
我到故宮後,工作上有不愉快的地方,綺娜,妳曾是關心我、精神上支持我的老友。晴空黑夜中,就在我們兩家附近的空地上,換成我對妳傾訴。什麼是黑白?什麼是善惡?妳心中非常清楚。
【叮嚀】
所以,自從得知妳突然離我們而去,我幾乎每天都在渾渾噩噩、心緒低落中。但我一介凡人,只能望天、問天與聽天由命。但盼熱情奔放的妳在另一個世界依舊快樂如昔,也希望妳放下對俗世的一切牽掛,諸如對老母弟妹的不捨,對學生課業的期盼,以及對正進行研究課題的澎湃熱情;唯有放下,才能在永恆的世界中得到永恆的安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