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娜往生的噩耗傳來時，我尚未來得及調整從台返美的時差。第一個反應卻是懊悔此次在台的短暫假期，竟消磨於無謂的酬酢觀光，而一反慣例地沒吆喝綺娜出來談心。這位40多年的老友，就在山光水色、衣香鬢影的間隙中，突地銷聲匿跡了。一夜輾轉反側，百思不解為什麼這樣陽光的人會走得如此出乎意料，如此教人不捨；為什麼我偏偏如此糊塗地錯失了與她見最後一面的機會……

　　綺娜與我，一個是歷史系，一個是中文系。可是在研究所時，我們有緣共處文學院右翼二樓的同一個研究室；而且在中文系的學姐朱昆槐和楊位先的延攬下，我們都一起加入了台大崑曲社，習曲於笛王徐炎之老師，並向徐師母張善薌女士學習身段。綺娜在高中時便學過平劇，擅長老旦角色，因此學起崑曲的中生角色駕輕就熟，唱腔身段都十分自如。她扮演唐明皇，與中文系學妹劉翔飛同台演出「長生殿」的折子戲「小宴」。劉翔飛在高中時就獲得國劇老生獎，剛轉攻青衣，也是一時之選。「小宴」開場時，兩人攜手漫步，一邊深情對看，一邊唱出那句「天淡雲開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的雙雙儷人景象，猶歷歷在目，可惜如今二人都已先後作古，徒留回憶！。

　　想當年綺娜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那兩個俏皮的酒窩，露齒的可愛微笑，精神奕奕的步伐和直言無諱的天真。她律己甚嚴，責人也匪淺。可是當別人有困難時，她真誠地關心體貼，絕不虛與委蛇。幾十年來，她似乎一直保持著這份純真，從未學得世故。30年前，她為了救我初次來美研讀歷史學的燃眉之急，空運給我她自己用過的兩本西洋史教科書。這兩冊書在我輾轉搬了五六次家之後，仍端坐在我的書架上，撫物思人，不免情傷！此外，她若看到好文章，絕不吝於獎勵。2008 年，我為中小學生寫的馬克吐溫傳記出版時，她力誇「很久沒有讀到像這樣舒服的白話文體了！」因此，毫不猶疑地就把它推薦給台大圖書館系一位教兒童文學的教授。諸如此類點點滴滴的真誠情誼永銘我心頭！

　　綺娜兢兢業業的研究態度，早已不是新聞。她總說是忙，但每次我回台探親，她都會在百忙中抽空與我吃頓飯、看齣戲，或就在台大福利社喝杯飲料。談話間總是不忘提起她的教學種種和我的異鄉奇遇。記得她最起勁的一個話題便是如何藉由美國電影引發學生對美國史的興趣。當我告訴她我走訪過南北戰爭的第一炮戰場Fort Sumter、電影Patriot的拍攝場地Cypress Garden ( 此二地皆在南卡州Charleston 地帶)，以及在北卡Blue Ridge Parkway 上的Cold Mountain 時，她瞪大著眼睛的興奮模樣，使我也不由得沾沾自喜起來。她還多次在學生面前提起某位中文系老師在國外，轉換專業跑道的精彩過程。這些誠懇的誇獎，常使我這中文系逃兵汗顏！

　　乍聞噩耗時，不知所措，只一味建議應替綺娜出紀念文集。可是，當淑雅兩度來函催稿，我卻又不知從那說起。今夜趁復活節長假，翻遍了身邊所藏的新舊相本，文思終於有如泉湧。綺娜在舞台上扮演唐明皇的英俊側影（1973），她與劉翔飛、何三珍擺出千手觀音的假正經模樣，她耳鬢插著一朵粉紅小花，參加我的文定之喜的青春倩影（1974），還有她到南卡大學開中美關係會議時，與許倬雲教授夫婦以及淑雅合影的青年學者模樣（1993）……，一幕幕重現眼前。思潮起伏，一度哽咽，不知不覺間，天色竟已微白。

　　猶記得此行與淑雅在台北小聚時，淑雅突然嘆了一聲：「唉！忘了把趙綺娜也找出來一起玩耍玩耍。」我應和著說，「可不是！不過下次還有機會。」孰料綺娜竟在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內，瀟灑地揮別人生！回顧綺娜的一生，直到最後一分鐘都是那麼的充實而有勁，既沒有病榻纏綿，也沒有拖泥帶水，必是前生修來的福分，值得慶祝！死者已矣，哀歌無益，不如與我同頌「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送伊歡喜踏入仙界！ 綺娜，祝你一路好走，願我們來生再續前緣！

【作者簡介】
林麗雪，前台大中文系副教授；1984 年赴美，曾任教於科羅拉多大學東語系；現任南卡省會哥倫比亞一所公立圖書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