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期   2012年 10月出刊   
 
 
 
徐少華(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徐少華教授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徐少華教授應邀於2011年9-12月在本系擔任客座教授,開設「楚文化探索」、「先秦南方民族與文化概論」二門課程。徐老師在離臺前,特別接受本系專訪,分享他的求學與治學經驗,發人深省。

苦難中求突破──我的學思歷程
徐少華(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口述
蔡佩玲(臺灣大學歷史系博士生)整理

我出生於1955年,與我的同齡人一樣,經歷過大陸的各種政治運動。 因母親在區鎮工作,我從小由住在農村的外婆帶大。1959-1961年,大陸發生嚴重的自然災害,糧食不夠,很多人吃野菜,不少人餓死。記得當時各地興辦人民公社,農村以生產隊為單位辦食堂,吃大鍋飯。大人都下地幹農活,吃飯時間到了就敲鈴,家戶裡老人或小孩端著瓦盆或提著小木桶去打米飯或稀飯。

1961年9月,我剛滿六歲上小學,農村裡稱為「發蒙」。外婆家附近的幾個村子,多是姓徐的人家,有一個徐家祠堂,我們就在祠堂裡上課,正殿與兩邊廂房裡各有一個班,大約二三十人,從家裡帶來長板凳當桌子,環境很艱苦。那時候上學,天不亮就要起來,準備上早自習,從外婆家到徐家祠堂不太遠,大約兩里路,我和鄰居的孩子們一起走,天朦未亮開始走,到祠堂剛好天亮。早自習大約一小時,然後放學回家吃早飯。那時候農村裡的大人,天未亮就要起來種地,勞動一陣子後回家吃早飯,所以我們也就先上早自習再回家吃飯,吃完早飯,再去上課。上午一般是四節課,一節課四十至五十分鐘,中午回家吃飯,飯後再回學校睡午覺。下午一般是三節課,包括課外活動。放學回家都要列隊一起走。因為大人從農地裡回來都已經天黑了,吃晚飯一般都很晚,所以我們(多數孩子都是這樣)放學之後,要幫家裡做事,或下地做農活,如收割莊稼、除草,或撿麥子、摘棉花、打牧草、餵養牲畜(牛、羊、豬),還要幫忙家裡打柴火、洗菜、洗衣服等等。

 我在徐家祠堂讀了三年的書,四年級以後,就轉到生產大隊辦的完全小學。我們那個生產大隊很大,有十三個小隊,一個小隊約四十戶,有兩三百人,十三個小隊有兩千多人,所以完小規模就大得多,應該有三五百個學生。完小建在第九小隊,離外婆家比較遠,有兩公里多,每天來回要花不少時間,所以經常有學生在路上打架,或躲在河邊蘆葦裡玩耍逃課。因為外婆家家教很嚴,我從來不敢做這樣的事,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當然也不會告發那些逃課的同學,怕惹來麻煩。 徐少華老師「先秦南方民族與文化概論」上課實況(攝於臺大文學院文十六教室))

▲徐少華老師「先秦南方民族與文化概論」上課實況
(攝於臺大文學院文十六教室)

我在完小讀到五年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那時候高年級的學生都出去串連,我剛上六年級,還太小,就待在家裡。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學校停課兩年,之後就復課鬧革命。1969年初,我們這所完小加辦了初中班,我們就地跟著上了兩年初中。文革期間學了一點語文、數學,外語完全取消,另外要學工、農,參加各種生產勞動,比如修水利等,因為那時大陸農村開始推廣一些小型機械,我們還學修理拖拉機、柴油機、電燈等,基本上是半農半讀,即上半天讀書、下半天勞動。

初中學校的校長和部分老師受過四五十年代的教育,因而我在語文和數學上還保持了基本的學習進度,外語、物理、化學完全不學。1971年,我又上了我們公社裡的高中(當時每個公社──現在改為鄉鎮──可以辦一所高中),一個班大約50多人。這所高中較遠,有十幾里路,必須住校,禮拜六下午可返家,禮拜天下午回學校報到。那時要自己帶被子、衣服、米,有時候還帶些鹹菜,如辣醬、泡菜、蘿蔔乾之類。

暑假一般從7月20號到9月1號,共有40天左右,同時要留幾位同學看守學校的財物和農場的幾畝稻田。1971年暑假,我參加留守,和我一起留守的一位同學拼音字母學得不錯,而我小學拼音字母學得不好(當時在祠堂上初小沒人教),於是利用勞動和休息時跟著那位同學學習中文拼音,至今受益匪淺,是難得的機遇。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好的,雖然文革期間耽誤了幾年,但基本的文史學得還可以。當時我最喜歡的是數學,往往老師教前幾章時,我已經把後面的都算完了。數學之外,次喜歡的是語文,這兩科為當時的主課,也是我最好的兩科。我讀高中時,已經是文革中後期,學校恢復學外語,所以老師教我們一些簡單的語法和句子,如Long live Chairman Mao; Never forget class struggle等。

文革期間,小學變成五年、初中變兩年、高中為兩年,總共九年,1978年之後又恢復成十二年制。我讀初中的時候還沒改制,同時因為文革初期停課鬧革命,總共算起來有三年半,高中就只讀了兩年,最後半年在母親工作的小鎮上讀。

雖然我從小跟著外婆在農村長大,但我的戶籍一直跟著母親(當時的戶籍一般都是跟著母親的),算是城鎮戶口。依據當時的政策,高中畢業後,農村的子弟回家種地,城鎮裡的孩子要上山下鄉,所以我畢業後,就和最後半年的幾個同學一起下到小鎮附近的生產隊勞動。因為我長期生活在農村裡,一般農活我都會做,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困難,只不過是從一個村子轉到數十里開外的另一個村而已。

高中畢業後一起下鄉的同學有二三十人,都是基層幹部或職員的子女。我們「金沙大隊」有四個生產小隊,每四、五人下到一個小隊,我們初始在生產小隊幹了一年農活,第二年大隊辦了一個農場,種棉花、稻穀、茶葉、桑樹等,還養了幾匹馬做副業(跑運輸),所以春天就採桑養蠶、採茶製茶;夏秋收麥子、種水稻等,冬天平整土地、修水利或做一些雜事。當時生產大隊辦農場,將知青集中起來管理,主要是因為有人向國家主席毛澤東上了一封信,說自己的兒子下鄉之後,連吃穿都沒辦法自足,於是中央政府改變政策,把知青集中起來,辦林場、農場等,彼此照應。我們下鄉的第一年還沒有這樣的政策,第二年就開始了。農場的工作比生產隊裡輕鬆一些,二三十個年輕人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也比較有生氣。

我們在農場裡什麼都學,什麼都做,我還當了一年的出納。年終結帳,全公社裡上百出納、會計人人都差帳(欠款),唯獨我的帳上還多出幾塊錢(可能是我把自己的錢放在裡面稀裡糊塗沒有弄清楚),得了表揚。另外還放了近半年的馬,有一次騎馬差點摔成殘疾,幸虧當時年輕。這都是一生難忘的經歷。

我到生產隊時近十八歲,待了兩年多,1975年──文革結束的前一年,生產隊開始推薦我們這一屆上大學。雖然是推薦,還是規規矩矩地走過考場考筆試,但不公佈分數,由內部掌握。我因為家裡沒有過硬的關係,未能錄取,被分配去縣裡的師範學校。當時很氣憤,因而沒有去那間學校,留在農場繼續勞動、上山伐木等,又做了半年。

1975年底,我被招到縣裡的國營小機械廠,只有家裡背景不好的人被分去。之後一年內,周恩來、毛澤東等人相繼過世,文革結束,大陸全面發展經濟、工業,我們的廠雖小,工作量卻迅速增加。廠裡的一臺核心機器是50年代從匈牙利進口的數字銑床,需用對數來算齒輪掛合,因為我的數學不錯,所以廠裡派我去跟著師傅學操作,學了約半年差不多出師。因師傅年紀大退下來做產品檢驗,就把銑床的主要工作交給我;不久,場裡又要我帶了一個徒弟一起做。1977-1978年,上級對工業生產要求高,任務很重,我們的機床在廠裡舉足輕重,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是24小時不停機。我和徒弟輪班,我從晚上八點上到早上八點,徒弟從早上八點上到晚上八點,當時年輕,這樣的工作還撐得住。

一直這樣上班到高考前兩天的晚上,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對我說:「徐少華,你後天考試,明天放你一天假複習」,我才有了一天的緩衝時間。在這之前,我都是八點下班後先吃早點、洗澡,大約九點睡到下午兩三點,起床複習功課,其間還常常被中午下班的同事吵醒,下午七點四十左右就要去交接班,只有千方百計地爭取時間讀書。我從小就不愛四處晃,在工廠的近三年,有時間就看書,還訂了幾本文學雜誌,累積了一點基礎,加上有同學找了一些相關的複習資料兩人輪流用。因環境不允許,沒法找老師補習。1978年高考科目似為四門:政治、語文、數學,還有歷史和地理的綜合。我是縣裡文科第一名,分數能上武漢大學;同時也非常慚愧,數學是我的強項,但考得太差,至今耿耿於懷。

與中小學同學相比,我算是幸運,24歲趕上了大學的末班車。我過去的同學當時年齡偏大,絕大多數都沒能上大學──我那一屆幾百位同學只有零星幾位考上,其餘的現在或在農村種地,或在外地打工,或已經退休養老,兒孫滿堂,其中不乏成績優異者,但錯過了上大學的機遇,真的很殘酷。

多年的農村、工廠生活,確實耽誤了大量可貴的時間甚至青春,但從另一方面講,又是一種特別的經歷,鍛鍊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社會能力和意志,同時也是一股動力。後來我在國內、國外長期的學習、工作中,不管是在大陸還是港、臺,在西洋還是東洋,每當遇到困難時,想起當初那種環境,就感到有一種無形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自己去勇敢面對和拚搏,真還沒有過不去的河。我經常戲言,現在的獨生子女應該要像他們的爸媽或爺爺奶奶那樣到農村、工廠去鍛鍊,不然多是「八旗子弟」。

徐少華老師與「楚文化探索」修課同學合影

▲徐少華老師與「楚文化探索」修課同學合影

 

頁1
  1 2 3 4 下一頁

 

臺大歷史系學術通訊歡迎投稿 聯絡信箱:history@ntu.edu.tw 地址:10617臺北市大安區羅斯福路四段一號  電話:886-2-33664702
本網站版權屬於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暨研究所 Department of History, NTU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