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羅馬拼音之一:拼音、音標與標準語
written for the Central Daily News 中央日報, Taiwan
李文肇(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外文系教授 / 師大翻譯研究所兼任)
by Wen-chao Li
Associate Professor, 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 and
Adjunct Associate Professor,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坊間論及羅馬拼音時,最常見的誤解就是把拼音當作音標,認為每一個羅馬字母各代表固定不變的音,合乎這種標法的就是準確的拼音,不合乎這種標法的就是不準確的拼音。然而這叫做音標
(transcription),而不叫做拼音 (romanization)。音標專用於字典標音和語音學的研究上,必須能夠標人類所有語言的語音,且符號全世界一致,並不得用同一符號標不同的音,或用不同符號標相同的音。在這種考量下,音標通常符號數量龐大,而且必須用到許多羅馬字母以外的稀有符號。由國際語音學會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ssociation) 所制訂的國際音標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 便是最佳代表,在1993年的版本中光是基本符號(不包括附加成分)就有一百零六個,比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多出許多。
然而拼音的目的卻完全不同。拼音並不是要放諸四海皆準,通用於全世界,而是要借助最常見的字母表現出單一語言中的語音對立。因此同一個字母在不同語言的拼音系統中可以代表不同的音。例如,字母R在美式英語中是接近「ㄖㄨ」的半母音,在西班牙語中是撻音或顫音,在法文中是近似「ㄏ」的舌根擦音,各家各有自己的一套詮釋。又P、T、K三個字母,在英文和德文中發音類似國語的ㄆ、ㄊ、ㄎ,但在法、西、義語中卻等同於中文的ㄅ、ㄉ、ㄍ──可見一符多用是羅馬拼音的基本精神,是拼音之所以異於音標之處。
再則,在同一套拼音系統中,同一符號可以代表不同的音(如英文的C可以代表「ㄙ」或「ㄎ」),不同的符號也可以代表同一個音(如英文S和C都可代表「ㄙ」的音),再再顯示拼音是一種極富彈性的記音工具,屬性與音標大大不同。
這時有人會問,為什麼拼音要如此允許符號與音值脫節?一音一符不是很好嗎?答案很簡單:音標提供的是客觀標準,而拼音捕捉的卻是主觀語感。客觀與主觀判斷間常常是有出入,譬如英文字母L,在字首發「ㄌ」,在字尾則是舌根化邊音(中國人聽起來覺得像「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音效,但以英語為母語者,卻不覺有明顯差異──這是主觀與客觀的不同,也是之所以要把音標和拼音分開的道理。
有了拼音不同於音標,拼音不是在比準的認知之後,再看部分學者以「不準確」為由對當前的幾套拼音系統提出批評,就顯得不恰當了。曾有人批評通用拼音以V同時表示閩南語的 [b] (台語「米」、「帽」、「馬」)和客家話的 [v] 客語「王」、「文」、「物」),認為容易造成混淆──這顯然是把拼音當成音標,忘記了拼音可以一符多用。如果V不能在閩南和客家兩語中代表不同的音值,那字母R在歐洲諸語中豈不是天下大亂?加州數百萬英、西雙語學童豈不都無法學習自己的母語?
大陸漢語拼音用Q和X分別代表ㄑ、ㄒ兩音,也時常為人詬病,而詬病的原因,不外乎認為標得不準。之所以認為不準,是因為一般人覺得Q的發音應當如英文字QUEEN、QUICK,而X的發音應當如英文的EXCEL、EXIT。這時就犯了兩個觀念上的錯誤:一個是把英文發音和世界發音劃上等號,一個是把拼音和音標劃上等號。前者還情有可原,因為英語畢竟是世界強勢語言,而後者則是再度陷入了一音一符的迷團。
拼音與音標的差別,如用專業術語表示,可說拼音的目的在於標出一個語言的音位,也就是使用者主觀的心理單位,而音標則是要標出的是音值,也就是客觀的物理單位。那麼接著要問的就是,國語有哪幾個音位,語言學家是否有定論?很不幸,答案是否定的。過去二十年內美國、台灣、中國大陸光是描述北京話音位的論著就不下數十篇,但對子音、母音的認定都各有不同。
再說,台灣標準國語和北京普通話的心理單位也略有出入。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台灣初學注音符號的孩童,很難想像為什麼「ㄧ」加上「ㄢ」會變成「煙」,對於「ㄧㄢ」和「ㄩㄢ」兩個音節的拼法常常感到困惑──困惑的原因是,在台灣民眾的語音系統裡,「ㄧㄢ」、「ㄩㄢ」等音節的韻是
[en],跟「ㄢ」、「ㄨㄢ」等音節的 [an] 是有分別的。這點充分反映在台灣地區流行歌曲的押韻中:周蕙精選中的「風鈴」一歌,連續押了「暖」、「淡」、「慘」、「憾」、「感」、「關」、「擔」、「安」,完全沒有用到「ㄧㄢ」或「ㄩㄢ」,就是明顯的例子。在這點上,韋氏拼音便反映了台灣學童的語感,而漢語、通用、注音二式則與注音符號一致。
說到這裡,一定有人會說,怎麼可以依據流行歌曲?那些都是不標準、錯誤的發音。這就牽涉到「正確」要如何定義的問題。中國人習慣以古音、歷史記載為正,與現代語言學的作法正好背道而馳:現代西方語言學是一門活人至上的學問,以母語者語感作為描述對象。西方語言學相信語言隨時在變化,而字典、詞書的作用不是要存古,而是要趕得上時代的變化。也就是說,是字典要隨著人變,而不是人要跟著字典走。
也有人會問,是否北京人說的才算標準,而台灣人上述的這些發音都是不正確的?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分清什麼是語言,什麼是方言。照語言學的定義,彼此說話聽不懂的算是不同的語言,而說話腔調不同卻聽得懂的,算是同一語言的不同方言。照這個標準來看,中國的客、閩、粵、湘、贛、官話等所謂的「方言」,因為不能互相溝通,其實是不同的「語言」。而民初定北京音文讀為國語,其實是在選定語言,而不是規定標準方音。語言一旦確立,同一語言中的方音,只要能相互溝通,應該無高低之分──如英語有美國、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澳洲等不同發音,並不需要決定誰才是「正統」、大家要向誰看齊──這就是所謂「多元中心語」(pluricentric languages) 的概念,是世界性語言的必然演變趨勢。
在排除了歷史包袱和地域限制之後,要選訂台灣地區的標準語,就必須從社會的角度出發。這時要問的問題是:在台灣地區接受度最高,讓人聽起來覺得受過教育,又不失親切的國語腔調是哪一種?答案不是讓人覺得是外地口音的北京普通話,也不是容易被人低估教育程度的台灣國語,而是台灣新聞主撥口中的那種有捲舌音但ㄢ、ㄧㄢ不同韻,以華南口氣詮釋北京文讀的台北標準國語。這是當前的客觀現實──我們既不需要假裝自己是北京人,也不需要為強調本土意識而刻意與彼岸不同。
回到先前的主題,選擇中文拼音時,第一步當是確定所要描述的對象,選擇該地區最受歡迎、評價最高的發音種類,然後以常見的羅馬字母與該語言的音位作對應。此時重點在於心理單位的拿捏,而不是在於用什麼符號去標示──畢竟符號本身沒有預設值──這是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 (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 的第一原理,相信也可作為討論中文拼音人士的一個思考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