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期   2012年 4月出刊   
  
鐘鳴旦《禮儀的交織》頁68附圖。耶穌會士Jean-Baptiste du Halde(1647-1743)集結多方耶穌會所擁有的資料,1735年初版的《中國紀錄》(Description ge-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 gique…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臺大圖書館藏有三套不同版本。此處圖版採自此三套其一,1735年初版,第二冊,頁126-127間夾圖。@圖片來源及版權: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組,索書號:西文善本書,DS708 D85 1735。▲鐘鳴旦《禮儀的交織》頁68附圖。耶穌會士Jean-Baptiste du Halde(1647-1743)集結多方耶穌會所擁有的資料,1735年初版的《中國紀錄》(Description ge-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 gique…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臺大圖書館藏有三套不同版本。此處圖版採自此三套其一,1735年初版,第二冊,頁126-127間夾圖。@圖片來源及版權: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組,索書號:西文善本書,DS708 D85 1735。

 

道味與孝情──家族喪禮感思暨略論鐘鳴旦《禮儀的交織》
陳慧宏(臺大歷史學系副教授)

談到與亡者說話,在我第二件印象深刻的事──入殮,體現無遺。將近午夜,化妝及禮儀師進入主廳,為祖母進行入殮納棺。臺北市由於人多地狹,已經很難在自家客廳入殮納棺,在鄉鎮村落反而能在家人見證下,於主客廳完成此事。不過,根據親人的八卦及生辰,耀文需要迴避,這又是另一套禮俗,目的是保護在世者。入殮時由長孫,即耀文的大哥負責觀看守護。只見兩位禮儀師熟練地為大體整裝及安排所有入棺後的程序,他們用第二人稱,並以臺語稱呼「阿媽」,不間斷地跟祖母說話,這些對話當中沒有第三者,而所說內容,一部分有勸導說明之用,請祖母放下一切,直往西方淨土而去,不要再牽掛世事,一方面也提醒祖母要記得保佑子子孫孫。這個過程令我莫名感動的是,禮儀師用祖母熟悉的語言,告知她放下就是去西方世界遊山玩水,他們為大體整裝,是讓她端容漂亮地離開此地。納棺過程相當尊重亡者,而那些話語,就是用亡者熟悉的邏輯說出。在臺灣相當知名的日本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2009),主角禮儀師表現對納棺工作的尊重,感動了觀者去體認生命。在臺灣的《送行者》電影官方部落格上,有一句話詮釋了電影的深意:「死生交界處,最美的送行帶來最深的體悟。」

另外,對還在世的家族,喪葬禮儀不時對亡者祈求庇護,更深的目的就是保障家族生生世世安泰。奔喪那天,婆婆在吃飯時間,就一定準備一分食物放到靈堂,似乎亡者仍在,婆婆很自然地用慣常祖母聽得懂的話,也備有一水盆和毛巾,請她來洗手吃飯;或是公公在既定時間要對祖母祭拜時,也一定在靈堂呼喊母親,然後告訴她,往生以後她是神了,要記得保佑我們。我聽到公公如此說,不由得聯想,民間對死亡也就是走向神界的想法,是否就是中國傳統以來一種單純的人神關係之認知?若想見十七世紀耶穌會士面對如此的中國傳統,則難怪中、歐雙方對於何謂神的想法可以如此岐異。以上所言的祈求佑護,其實為的是在世者,若用此角度,則家族喪葬儀節有相當的目的性,敬拜紀念和利益需求其實在這過程中時時並存,一個極度虔敬向上,另一個極度需求為我,兩者似乎並不矛盾。喪禮結束十多天後的晉塔儀式,都不時有禮儀師引導的祝語,要參與的家人呼應,目的聽來實是強化家族的福蔭及昌盛。我雖然聽得懂,但一時沒有詳加記實,在此引用作家劉梓潔〈父後七日〉一文的書寫:「子孫富貴大發財哦。有哦。子孫代代出狀元哦。有哦。子孫代代做大官哦。有哦。」[註釋6]這三句都用臺語行之。是的,我印象中相當頻繁的「有哦」的回應,都離不開這類祈求家族子孫的福祉。每當公婆等長輩大聲回應時,後輩也需在行列後照辦,那時覺得,難怪中國家族傳統要多子多孫,子孫輩越多,這些時刻的回應就更大聲,似乎也就更能強化其效能。

祖母喪禮上,我還有一個生平頭次但也難忘的民俗儀式參與經驗,那就是白衣孝女哭喪。頭七當晚誦經入殮超過十二點,稍早小朋友們早已精神不支。猶記剛好冷鋒來襲,嘉南平原凍得緊,從臺北南下前,我雖已準備了禦寒衣物,但午夜時分爬上老家的土炕,墊上厚棉被的床面還是跟冰箱一樣。最後我乾脆抱著弟弟書綸入懷,書維怕黑,也緊依著我。不過我根本沒有熟睡,五點半不到,婆婆即來要我們準備。寒冬清晨天未明,禮儀公司人員早已陸續就位。我們早起最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隨白衣孝女哭喪。耀文兄弟三人加上三個媳婦,在四合院外跪下進行禮拜,而這個儀式需隨著一位全身著白袍的女士跪爬進入大廳繞棺,全程還有最要緊的表達,就是隨「主持人指示」哭喪。我們雖然覺得此儀式荒謬,但公公依禮俗安排,我們也就照辦。這位引導的白衣女士,我全程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的話語引導也實在太專業了,因為她自己的聲音聽來哭得淒厲,加上孝子孝孫等孝順詞語和極度哀嚎的表達,她可以全程不用看稿,行進順暢無誤。她的引導動作,就是一邊哭爬,一邊對我們後面六位一一點名,然後在輪到該位時,把麥克風放到我們面前,跟隨她哭唱。當然,我們的哭喪要作到「感天動地」,靠的就是隨行電子車上的擴音設備。這個儀式約早上六點開始,天才微亮,鄉親們都還在睡夢中。這位白衣孝女的專業台詞,沒有忘記在打開麥克風時,先跟鄉親們問早道歉。那種音量,大部分人絕對聽得到,所以那聲道歉也一定到位。我想這在臺北現也罕見,因為人口稠密的市區內,這樣的儀式已經不可行。不知在較開闊的嘉南鄉村,那天一早我們的白衣孝女電子哭喪,吵醒了多少人?唯一確定的是,它吵醒了我們的小朋友。婆婆預測得準,即便小朋友再冷再睏,電子擴音聲響讓他們全都起床衝到屋外。令他們感到有趣的,大概是睡眼惺忪地看到一個看不懂的儀式,還有自己爸媽也參與其間。這些儀式也許「外型」荒謬,不過我親身參與,卻認為那過程也提供了一種目的性的正面思考。整個跪爬繞棺速度儘可能不求快,因為邊哭邊致意邊前進,「過程」有其目的。老家院子及屋內土石地板堅硬又不平,公公已體諒我們,鋪了很多棉被或厚布,讓我們好前進,但也許因為天氣陡寒,那一過程並不好過。我們都穿上了好跪爬的厚長褲,但膝蓋的刺痛及不時被要求的哭唱,在那歷時二十多分鐘的過程中,可以說在原來失去親人的情緒外,又更加提醒參與者那份哀痛。當然,需不需要如此表達,甚至哭到昭告鄉鄰強迫收聽,這可真是一個問題,但在希求「呈現」後代子孫的悲痛上,這個方法還真達其目標。

講到多子多孫,我不但從這次家族喪禮中深有所感,更重要的是男重於女在現行這套傳統儀式下表露無遺。多子多孫不但在公祭的家族行列中可以人多勢眾,家族力量也由此更顯昌盛。老人家說的要有人送終,如果家族喪禮作為家族生命延續的表達場域,則喪禮有格外重要的意義,當然就不能沒有子子孫孫來參與了。公公家不是多大的大家庭,不過若算起祖母的曾孫輩,訃聞上也有十四位,那歸功於祖母有一子五女。而男重於女,是整個流程的明顯特色,除了身為獨子的公公為主祭,就屬作為長孫的耀文大哥最重要了。以這一直系男性為主,都要披麻衣,而且封棺時由長孫口啣一釘作象徵。最明顯的是書維的例子。一般時間,書維、書綸與兩個堂哥一起玩耍,四人好不熱鬧,但一到儀式進行的位階行列,她就被迫排在遙遠的女眾列最後一位,因為她年紀最小,也是唯一的曾孫女。還好在公祭答禮時,她因為年幼,可以前進幾位黏在媽媽身邊。喪禮在遵照傳統下,男尊女卑特別明顯,不過現時社會大多開明了,像耀文一輩三兄弟無姐妹,公婆反而對書維這個唯一的孫女格外疼惜。相對於儀式所顯示的傳統框架,書維在現實中還是幸運多了吧。

喪禮儀式在在講求,若可名為「慎終」,那「追遠」之意則在祖母出殯時達到高潮。封棺時,照例請祖母娘家之人來參與,名為「外家」,是從女性出嫁後,以夫家為主,自家為外的角度來稱的。祖母娘家高齡九十八的舅公,在家人攙扶下,親自行走參與。我應該也是第一次見到他,他到場時,公公趕緊集合四個曾孫輩小朋友來向他致意,他們用臺語叫「舅公祖」。跟書綸差上九十多歲的這位阿祖,對他來說,簡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了。他的參與封棺,令當時氣氛備極隆重,我想那種尊榮的感覺,也就是因舅公長壽傳承所塑造的,他將近百歲的生命,令觀者動容而思之其遠。

在祖母晉塔後不到一個月,耀文的外婆過世,也是久病辭世,享壽86歲。這次喪禮,我們外孫媳婦沒有被要求回嘉義參加,只有耀文兄弟們及公婆參與。如上所述,傳統觀念下的內外之別區分相當清楚。再者,3月底我從美國開會回來,和媽媽聯絡,她告知我外婆剛過世。從1月到3月,直系至親接連離開,書維、書綸也認識到,這麼多位「曾祖」隨著時間飛逝紛紛離去。外婆在睡眠中安祥辭世,享壽89。歷史研究過去的人物,有時我們會予以蓋棺論定,外婆的辭世,因為家屬子孫輩的聚集,確實讓她生命中的種種故事再度浮現,而在這喪葬禮儀中,子孫輩要如何辦理及追思,也常是在為亡者的生平蓋棺論定。我因為這個過程,才確實瞭解媽媽年幼的痛楚及成長故事。由於我沒有見過早在母親六歲就離世的外公,那段隱藏在母親心中多年的往事,她也從來不提。母親在外婆辭世的離情中,參雜了更多對一一掀起往事回首之痛苦。我因此難過是為了母親,也為了母親年幼失怙又離開外婆的年齡,差不多就是書維現在的年紀,那段故事很令也身為母親的我感同身受。母親出生時,住在迪化街(民國33年),外公與洋行老闆合夥跑船,做洋貨買辦,但在一次出海後不再回來,外婆帶母親和阿姨兩姐妹回外公家彰化和美漁村。我從來不知道外公在世的隻光片影,原來將我帶回到二二八事件前的臺北。歷史的過往其實可以活生生地留在後人的印象中,我忽然感覺,自己有很強的好奇心想要瞭解一部分自身生命的歷史,不知將來是否有更多資料能瞭解外公的年代及那些洋行故事?外婆之後離去,母親在漁村親族的養育下長大。僻靜的和美漁村路途遙遠,印象中,負責開車的父親就算每年回去,也偶會迷失方向。母親的和美娘家總有眾多的表伯叔嬸熱情接待我們,老家前面還有大片魚塭,海風伴隨魚塭的氣息,在我漸大後才瞭解那裡是母親童年生長地,也是在她痛苦回憶的年代中,對之感恩不已的真正娘家。

[註釋6]劉梓潔,《父後七日》(臺北:寶瓶文化,2010),頁25-26。此書所輯〈父後七日〉一文,是2006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評審之一陳芳明教授對該作的評語,引述部份如下:「父親走後的七天裡發生許多事情,作者刻意把無謂的雜事與瑣事剔除,僅剩下值得記憶的事件。這些事件,對作者本人都造成強烈的情感衝擊。……語言是那樣放縱,然而深沉的哀悼就暗藏其中。痛苦被淨化了,對父親的懷念變成永恆。」(收錄於此書目錄前,無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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