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開卷周報世界書房>, 1999年12月9日>

 

今年在諾貝爾獎十週年的紀念日上,塞拉(Camilo José Cela, 1916-)實現了十年前得獎時對讀者的承諾─要寫一部名為<<黃楊木>>(Madera de boj)的小說。十年來,讀者總以期待小說的動態看待塞拉,而遺忘了這十年來,包括自傳、散文集、詩全集、地理、歷史書編纂等各文類,總計也有十五部作品在書市流通。小說方面,也有兩部長篇的成績─<<小人物之死>>(El asesinato del perdedor, 1994)和一九九四年「行星文學獎」首獎的<<聖安德列斯十字架>>(La cruz de San Andrés, 1994)。爾今<<黃楊木>>從「只聞樓梯響」的期待呼聲中,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

 

<<黃楊木>>完成塞拉以故鄉加利西亞自治區為背景書寫的小說三部曲。<<為亡靈談奏>>(Mazurca para dos muertos)是加利西亞山區農村的故事;<<聖安德列斯十字架>>是加利西亞都會的場景;而<<黃楊木>>則是大西洋加利西亞的故事。三部曲「在愛羅斯神(Eros,愛神)和塞納陀斯神(Thanatos,死神)間拔河抗衡」。「黃楊」是一種材質堅硬的樹木,生長緩慢,質硬卻不易利用,長成時已不堪使用。塞拉以其做為他生存年代的象徵─激盪的時代、成長與毀滅並存的時代、卻也是躊躇滿志、夢想烏托邦的時代;一種即將實現隨即幻滅的扼腕心志。

 

羅馬人稱加利西亞是「地的盡頭」,塞拉的<<黃楊木>>從此出發,迎向他所謂的死亡海的故事。困頓的年代,讓人對死亡迷惘,甚至無懼,因此曼塞耶(小說中人物)可以隨意興起殺妻的念頭而毫無悔意;懺悔的教堂司事塞索‧德幕拉,在死亡海邊界的土地構築信仰與生命的理想,為生者與無數船難者祈福。加利西亞近海捕魚人,遠洋捕鯨人;鄰國揚帆前來捕魚的英國人,遠東遠洋漁業的韓國人、中國人;海中的鬼魅、美人魚興風作浪的傳說等等與大洋搏鬥或共存的故事。真實與虛構的人物在海上漂流,在大西洋和坎達布里亞海岸航行,凡抵此海域,無不罹難身亡。凡自加利西亞這塊地的盡頭出發之人事物,迎接的岸邊便是死亡。然而死亡海的打擊阻擋不了繼續備索纜準備出航的人,他們帶著馬可波羅的夢想逐波濤航行。「他們」就是小說集體的主角。

 

塞拉試圖在<<黃楊木>>的敘述技巧做一番創新,明顯可以看出的特色是語彙上的使用,他將西班牙語,加利西亞語和當地的黑話「貝斯科語」(el pesco),以及捕漁人的術語完全融入敘述中,以文字呈現故鄉情,以鄉民為主角,以示他對加利西亞人的回饋,文末附帶文字用語對照表(彷彿一部簡易辭典)以利查詢閱讀。除了語言文字的巧思雕琢,我們也可以從<<黃楊木>>中追尋塞拉近六十年來創作的軌跡。

 

一個高齡八十四的小說家,如今仍鎮日與紙筆磨蹭,實現每一位作家心中都蘊藏的一種不斷發酵的「情結」,是這種情結化成書寫創作的動力,繼而企盼形成一種希望。塞拉的寫作情結凝聚於他血氣方剛的青少年時代,卻無端被兄弟鬩牆的內戰摧毀的年代。因此,要從他十五部小說完全剃除這樣的情結是不可能的,這種情結如影隨形,好比要從馬奎斯的作品抽離哥倫比亞的內戰和被殖民史一樣無端。所以我們在<<黃楊木>>的結構和情節上看到許多先前作品的掠影─<<杜瓦特家族>>中逼妻弒母的人倫悲劇;<<蜂巢>>中熙來攘往卻言不及義的市井小民;<<一九三六聖卡米洛紀念日>>(San Camilo 1936)長篇獨白的敘述技巧,鮮少凸顯特定主體人物。情境的經營則以前仆後繼的海浪波濤聲取代了<<為亡靈談奏>>中那股代表哀怨和憤懣的雨聲和樂音。某些人物的塑造,如教堂司事塞索‧德幕拉反覆描述的情況又可見<<<<聖安德列斯十字架>>裏宗教祕密組織人物的影子。

 

也許因十年來百般聲明,使得<<黃楊木>>有別於其他作品而備受矚目。喜愛塞拉的西班牙讀者或許也有一種偏執狂,而造就了塞拉載負期待,不斷為他們而寫,不斷寫他們的情結,卻是一種不太能跨越疆界、讓外人理解的情結。對塞拉和加利西亞人而言,鄉情的文字符號在文學創作上真實體現才是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