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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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迴路轉訪塞拉
（刊登西班牙留西同學會期刊《陽光》，1989:120-126）
張淑英
一九八九年諾貝爾文學獎，西班牙獨獲瑞典皇家學院青睞，第五度雀屏中選，由小說家卡米洛•荷西•塞拉(Camilo
José Cela) 贏得這項文學界最高的榮譽。在十月十九日消息公佈當日採訪塞拉之後，由中國時報刊登採訪稿，中時晚報亦刊登筆者所譯的評論稿。由於頒獎日期在十二月十日，期盼在他行前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亦盼能在他赴斯德哥爾摩之前取得其演講稿以饗國內讀者，也基於多年來的學習對其作品的認識，渴望和他本人交談一圓學習的心願與夢想。
由於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後，塞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諸多機構競相邀請主持活動及演講，一方面又得傾心專注於演講稿的撰寫，其外務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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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同居的年輕女記者兼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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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娜•卡斯達紐(Marina
Castaño)，除了重要的邀宴與聚會外，盡力婉拒不必要的採訪與拜訪，並且代塞拉回答一切採訪問題。
經過多方面詢問，報社友人鼎力協助，但也誠懇地忠告：「塞拉很忙，我們都採訪不到，恐怕妳的希望會落空，祝妳好運！」林秘書穎曾亦鍥而不捨地協助，請其教授，塞拉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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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退休教授佛朗西斯科•茵度嵐(Francisco
Ynduráin) 代為詢問。茵度嵐教授誠懇且熱心，幾度電話聯絡且親自到中心請林秘書轉告：「塞拉說他很忙，不可能再接受採訪，請Luisa不用再去找他。」與塞拉只有一面之雅，況且他也未必記得我這個夾在眾多記者中採訪的外國學生，幾度盼望、焦懼與失望的心情齊聚心頭。權威性的報社記者和學者皆以鼓勵又遺憾的言語相告，我們又能多做些什麼努力呢？
也許只為在智識心靈上找到一個平衡點，讓自己的行動證明這一項不可能的結果。經林秘書再三鼓勵，仍然執意抱著即使白跑一趟也要前往一試的心情，在諸多友人皆忙碌的情況下，郭江宋同學屏除繁忙的課業，陪我一起壯壯膽。
十二月三日，冰涼沁骨的冬日，八點半前往車站，前一夜已經準備好全部的資料，但卻又矛盾地帶著一顆百分之兩百要失落的心前往瓜達拉哈拉。錯過了九點的車子，在Bar
空等兩小時，兩人面面相覷，自我調侃說：「沒睡飽又沒趕上車，許是黎明前的黑暗，事將成前必有的困難。」唯有這樣告訴自己，才能多一點信心。
四十分鐘的車程抵達了瓜達拉哈拉。星期日的街景寧靜而祥和，淅颯的冬風減低了人們閒逛的情趣。彌望空曠的原野，掃視不到一輛計程車。Bar
的侍者親切地給了兩個電話，漫步了幾公里終於找到一個會吃錢幣且能通話的公用電話。「要不要先打電話通知塞拉？」宋說。「不要，萬一被拒絕不就白來了！到他家門口再找家Bar
打。」西班牙什麼沒有，哪怕最荒郊野外的地方也會有數家Bares
林立。
電話叫來了一輛計程車(瓜達拉哈拉計程車頂沒有Taxi
字樣)，每兩秒跳一元。原來我們這位司機也不認識路，問我們是不是第一次到這兒來。傻呼呼地還誠實地說是。(即便說不是，不會帶路也會被拆穿)「這種地方只有私家轎車才會上來。」司機說。路雖平坦，但卻迂迴曲折，山路因為街名眾多而顯得錯綜複雜。又是「楊柳街」，「松樹街」，「白楊街」，「橡樹街」...
心想這是一個文華盎然充滿靈氣的地方。連續問了四、五個路人，沒人知道我們要找的這條街。最後問到一個年青人，他說：「街名我們都不熟悉，你們要找誰？」「卡米洛•荷西•塞拉！」霎時展露生機，年輕人手一指，司機掉頭回轉，直奔塞拉住處。給了七百八十元，下了車，開始擔心怎麼下山回去
...。
原來每家都是獨門獨院的小別墅，哪來的Bar
打電話！乾脆直接進去吧！躡手躡腳把他家前前後後繞了一圈。(我們可不是小偷喔！)「搞不好沒人在家。」宋說。「不會，他昨天才從馬德里回來，而且星期二便要前往斯德哥爾摩，今天一定在家打點行李。」盡編一些安慰自己的話，心中的猶豫卻也隨之燃起。找到一個頗像大門的「小門」，掛了一個小鐘，大概這就是電鈴吧？輕輕把鏈條拉了一下，心也隨著鐘聲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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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害怕亦或喜悅已分辨不出。「裡頭有聲音耶！」瑪莉娜出來開門，一臉陌生，我們說想來看看塞拉，並想與他談談。「裡頭已經有人在採訪，且塞拉身體不適，中午還有飯局，恐怕沒有時間了。」我們慢條斯理地說明來意，並為冒然來訪致歉，且強調專程帶來中國時報的報導給他留念。頓時看到瑪莉娜在電視、報紙上熟悉的笑容，欣悅且熱誠地請我們進去。塞拉親切地過來握手招呼。兩位記者迅速問完最後幾個問題，收拾文稿離去。瑪莉娜上樓，客廳只剩下我們三人，住屋簡單、清潔、樸素，案牘上參差擺滿報章雜誌。我和塞拉輕鬆交談，宋徵其同意，隨意拍照。塞拉很高興地接過中國時報和照片，並另簽名一張供我留念，也認真地閱完萬一見不到他事先寫好的信箋。約莫談了四十分鐘，我們贈送塞拉一幅國畫，也贈送瑪莉娜一把檀香扇(林秘書贈送)，她喜悅之情更是溢於言表。爾後我們要求合照，瑪莉娜上樓化點妝。最後以西班牙式的吻別道別，並誠懇向塞拉表示謝意接受我們的採訪。瑪莉娜陪我們出來，一句「祝他們斯德哥爾摩之旅愉快」結束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採訪之行。
蜿蜒山路，空谷足音，興起搭便車的念頭，來往車子原已稀少，且都載滿了人，宋有技巧且微笑式地搖搖大拇指，終於有個學生載我們下山。
「你們去拜訪朋友嗎？」
「沒有，我們去拜訪卡米洛•荷西•塞拉。你們這兒應該因他得獎而特別歡欣雀躍。」
「是呀！我的朋友陪他去遊整個亞爾加利亞(La
Alcaria)，讓他寫了第一部「亞爾加利亞之旅」。亞爾加利亞範圍很廣，你們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小部份而已！」
「那這部作品完全是真人實事哦？」
「是呀！裡面的人我們全都認識。」「你們要去車站，還是去餐廳，我看午飯時間也到了。」
「如果你方便，就帶我們去餐廳好了！瓜達拉哈拉有沒有典型的菜餚？」
「典型的名菜是沒有，不過飯後甜點，含酒的鬆糕(bizcocho
borracho)
很有名，你們要挑高級餐廳還是一般的就好？」
「普通的就可以了。真是謝謝你，沒有你，還不知走到何時才能抵達山下，可不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
「謝謝！謝謝！我也正要回家吃午飯。這家餐廳就在車站附近，你們用完餐也方便搭車回馬德里！」
「謝謝你！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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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此行仍沒有達到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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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塞拉索取演講稿，只因翻印版權屬瑞典皇家學院；塞拉不便亦不能事先透漏講稿內容。然而此行卻是另一種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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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不可而為之仍有意想不到的成果。往昔都是在歷史中閱讀諾貝爾文學獎，爾今髣髴感受到方勵之「我們正在寫歷史」那股興奮，這雖然不是一項壯舉，卻豐富了學習的經歷。願將與塞拉交談內容簡扼摘述。
問：很抱歉，因為不知道上山來沒有電話，冒然來訪，尚請您見諒我們這不速之客。我們深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您和整個西班牙是一項至高無上的榮譽。我們也很想讓您知道我們中國讀者一樣欣悅地分享您的喜悅和榮耀。您何時前往斯德哥爾摩，能否談談您此刻的心情？
答：後天早上(十二月五日)。現在的心情十分興奮，我雖然深知過於激動和興奮是缺乏修養的表現，但我仍願意說我十分興奮和喜悅。
問：這一個半月來，一連串的祝賀和邀請活動，在您生活上應有頗大的變化？
答：累壞了。真的很疲憊！從未有過的忙碌。
問：在我交給您的中國時報中，內容除了有關您獲獎的採訪報導和作品譯文外，也採訪到為何二十世紀的女性作家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多年來只有六位女性作家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您是否覺得女性作家的筆觸和作品內容不及男性作家來得廣闊且深入？
答：我沒有注意過只有這少數女性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事實上創作和得獎是沒有性別差異的。凡有志於寫作者，即便是女性作家，一樣可以詮釋男性作家的論點，一樣可以寫出好作品，文學的題材也沒有性別區分。至於為什麼只有這少數女性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問：從您得獎後這一個半月來，大眾媒體和報章雜誌都給予您及高的評價和肯定，唯有詩人拉發耶•阿爾貝帝(Rafael
Alberti) 和小說家拉發耶•桑切斯•費洛西歐(Rafael
Sanchez Ferlosio) 表示否定的評論。您對這兩位也是知名作家的意見有何感想？
答：不予置評。(揮揮手•聳聳肩)。
問：我們中國古人論文有謂：「文人相輕，自古皆然」，也許在其他各行各業也有這種情形。彷彿同一行業的人總有不相容的現象，您覺得這是世人共有的現象嗎？
答：我們西班牙文裡也有句成語說：「No
hay peor cuña que la de la misma madera」(同儕(材)相煎最急)。我想這句話也頗能涵蓋一般的反應與事實。
問：我看了一本關於您的作品「亞爾加利亞之旅」評論的書，內容提及您在這部遊記作品中有些地名和人名是您憑空杜撰的。我想，毫無疑問，您這部廣為大家喜愛的作品應是以事實為根據，如果有偏離事實之處，也是只有增加作品的可讀性。
答：我不是文學評論家，對這我不表示意見。而「亞爾加利亞之旅」的的確確就是描述這裡的景象和人物。住在這裡的人是清楚不過了。
問：每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之後，一般都會揣測瑞典皇家學院頒這個獎是否配合該國政治社會的發展，不全然是文學造詣單純的考慮。就是您今年榮獲此獎，也有評論表示是因應西班牙九二年政治、文化等諸多國際活動，您是否覺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確有這一個層面的考量呢？
答：每一件事總會有許多方面不同的意見反應。評論家的職責就是找題材評論，我也無權干涉他們發表個人意見的自由。
問：知名祕魯作家馬里歐•巴加斯•尤沙(Mario
Vargas Llosa) 已經將他個人的生涯從文學領域轉變到參政意圖，他有意競選祕魯總統，不久前他曾拜訪台灣，但只是官方活動，沒有與文藝界接觸。一個作家透過其作品及擁有廣大的讀者，是否可以擴展他的影響力？您也曾任過皇家參議員，是否考慮除了寫作之外，從事其他活動？
答：巴加斯•尤沙是一位極為優秀的作家。寫了許多好作品。對於他個人的參政意願，我沒有太多意見。一個專業作家是否可以或應該從事其他活動，這沒有一定的論斷。我個人曾任參議員也是那時皇家語言學院推薦，只是短暫的任期。我無意從事其他活動。我願意一直不斷地創作，專事我的寫作生涯。
問：小說家多任特•巴耶斯特(Gonzalo
Torrente Ballester) 在給您的賀詞中曾提及西班牙要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非得再等十個年頭以上不可。是否諾貝爾文學獎除了國家以外也有時間上的考慮，在時空中平衡這個獎的授與？
答：您給我出了難題，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問：但是長久以來，迄今上沒有一位中國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們每年欣悅地見到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傑出的作家，卻也遺憾中國作家一直未能擁有這項榮譽。有人說，也許因為翻譯的問題，沒有良好的譯文，好的中文作品無法由外文翻譯傳神地表達其意旨。但是我想您的作品應該也有透過翻譯，翻譯是不是最主要的癥結呢？
答：哦！尚未有中國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嗎？我沒特別注意過。日本作家好像有一個，印度也有，歐洲方面義大利好像有三位，法國應該更多。我是第五個西班牙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然翻譯也是一項重要的問題，也許我的作品也有透過翻譯，但同為歐洲人，對於一個瑞典人而言，他要了解西班牙人的思維和理念應要比去了解一個中國人來的容易且深入。
問：我看了由您小說「蜂巢」改編拍成的電影，您個人也客串演出。也許因為個人學識有限，感覺電影沒有小說來得鞭辟入裏，小說的意旨和訊息也不易從電影中觸發感受出來。好像凡是小說改拍成電影，一般的反應都是電影沒有小說原著來得好。
答：我們作家寫小說是潛心創作，苦心孤詣的功夫，拍電影則是電影工作者的工作和他們的執導方向，兩者之間或許不大有必然的關係，如果有差距也是可能的。
問：前日閱報讀到一篇探討西班牙文改革的問題，諸如「ll」和「y」的發音，省略「ch」和「h」的寫法，您在語言方面也頗有研究和貢獻，西班牙文是否有進一步改革的必要？
答：您應該是專攻西班牙語文的吧？您的發音相當正確，說的也很好。我清晰諦聽到您發「s」和「c」的音。這是一般人常忽略的問題。對一個外國人而言，更需下許多功夫。其實西班牙文已經相當完整，沒有再加以改革的必要。我在西班牙語文詞彙運用上的研究，在出版的書「Diccionario
Secreto」
已有頗多介紹與探討。
問：後「爆炸時期」(Boom)
的拉美小說似乎不及爆炸時期來得璀璨輝煌，原因何在呢？
答：的確，似乎有走下坡的趨勢。文學思潮有它鼎盛時期也會有沒落期，這應該也是正常現象。
問：前四位西班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您曾提過較推崇維森特•亞歷山大(Vicente
Alexandre) 和璜•拉蒙•希梅聶茲(Juan
Ramón Jiménez)，那其他兩位呢？
答：我較喜愛他們倆位，他們也相當欣賞我！至於葉卻加萊(Echegaray)
只是迎合一般時尚。不光是我，西班牙一般對他得獎也不以為然，他的作品不大具有文學價值。
問：瑪莉娜將陪同您前往斯德哥爾摩？有否其他人陪同前往？後天便要啟程，行李應都準備好了？何時返西班牙呢？
答：當然會有一些人陪同前往，除了瑪莉娜之外，我兒子Camilo
José Cela Conde
也會去。不過都還沒時間準備，您看我桌上還凌亂地堆著報章雜誌呢！大概預定十二月十四日回來。
問：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能否先行取得您的演講稿，在您朗誦同一天刊登在中國時報以饗中國讀者。
答：這一點很抱歉。版權不是我的，是瑞典皇家學院，我不能透露演講稿的內容，這份講稿必須向瑞典皇家學院索取。
問：大概內容呢？
答：題目是「神話的禮讚」(Elogio
de la Fábula)，談談寓言、語言之類，詳細內容一下子我也記不得那麼多。
問：打擾您這麼久，謝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我們帶了一幅國畫贈您做紀念，另一把檀香扇送給瑪莉娜。
答：謝謝你們，包裝的這麼漂亮，要拆開很可惜。
問：沒關係，裡面更漂亮。要了解中國畫有時必須了解中國人的思想和文化。
答：是的，是的，一切的事物也都是如此。
(塞拉輕拆包裝紙，宋和我一旁幫忙展開郎世寧的百駿圖，他一直稱讚，表示感謝！)
問：可否請瑪莉娜下樓與我們一起合照？
答：我問問她。
(瑪莉娜你可以下來一下嗎？)
問：請您和我們一起合照。
答：可是我沒有打扮，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上去化點妝。
問：當然可以。
問：最後可否請您向中國讀者說幾句話？
答：我很誠懇地謝謝您們，也感激您們的厚愛，我祝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