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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世界系」想想新時代的自我政治檢查

 

甘懷真

 

前幾天(案,201910月)去首爾開一個關於東亞文化研究的會,會中一位早稻田大學的教授宣讀的論文是關於新海誠的動漫分析,主題在於「世界系(セカイ系)」。日本的動漫非常能反映年輕世代的世界觀。我聽完有感而發,藉題發揮,對我近年來不瞭解的事,發些議論。

什麼是動漫中的「世界系」,完整的說明就請專家,我只講我會講的部分。我們活在一個包含自我的小世界,其外部則是另一個大世界,也是「異世界」。前者是善且封閉的小世界,後者則是惡且會毀滅的大世界。二個世界間當然有許多中間的領域,可以泛稱為「社會」。在世界系的動漫中,學校、職場等「社會」只是背景,在故事中是不重要的。主角們努力經營的是自我小世界中的人際關係。這層人際關係是生命的意義。

如新海誠動漫「你的名字」 中的瀧與三葉,他們先有了「運命の出会い」(註定的相遇),然後有了「奇跡の再開」 (奇蹟的重逢),於是故事就是男女主角如何維繫這個人際關係的「絆」(kizuna)。而且這個人際關係是純淨的(pure),不包含財富、權力與性的交換。

  「世界系」也是「御宅」文化的一部分。御宅在他們所置身的極小世界中維繫純淨的人際關係。能被稱之為御宅的人是少數的,但御宅文化卻具有時代性,即使不是御宅的大多數年輕世代的人也都希望在他們所存在的小世界中得到認同與身分的一體感。

  人間愈來愈複雜,通過網絡世界而可達到的境界愈來愈無遠弗屆,我們卻更孤獨。過去我們可以只活在自我所屬於的小共同體中,如家族、鄉里、幫派等,這也是一個由「緣」所構成的小世界。小共同體如何隸屬於大共同體不是共同體成員的責任,是由政治安排且是首長的事。新時代卻是藉著各種類型的網絡而將各個人群團體串連,個人藉由網網相連而可以(必須)獨自面對世界。然而我們不可能像分子、原子般的物理的存在,我們需要社會、文化的意義,所以我們要在這個浩瀚無邊的網絡中建構自己的有限的社會關係的境界。我們不能孤獨的活著,失去社會關係的連結而孤獨活著是一件太可怕的事了。與此同時,外在世界又不是我們能掌控的,從社區、學校、職場、本國到外國,現代人想在這些領域中既要取得認同又被異化,感覺自己只是外在不明力量與組織的工具。

「世界系」反映了新世代人在面對這個新世界的一種主張,也是一種世界觀。簡單說,就是「二個世界」觀,也就是將複雜的世界網絡簡化為二個世界。一個是此世,一個是彼世。一個是自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小世界,另一個是具威脅性且可能毀滅的大世界。我們必須在自我的小世界中維持人際關係,如一對戀人間的純愛。「世界系」動漫所構築的感人「物語」就是這類純愛的故事。大世界也是個「異世界」。這個「異世界」是自然的運轉,其力量不受我們的控制,更經常威脅小世界。最典型的是「你的名字」中那顆來自於「異世界」的殞石毀滅了女主角三葉所居住的系守町。依這套「世界系」的世界觀,自我的世界與異世界是沒有媒介的。因為生命的意義只在於經營自我小世界的人際關係,而不是透過「社會」作為媒介去改變大世界。

  在這個網絡的世界,人們一方面活在無邊無際、無遠弗屆的網絡世界中,另一方面卻在網絡中建構了自我小世界,同時也定義了「異世界」。人們應努力經營自我小世界內的人際關係,保有其一體性,也隨時警覺並抗拒「異世界」的不斷入侵。

然而,「二個世界」是個假像,並非實態。「世界系」動漫只能是美麗的「物語」。現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實際上是花了最多的時間在「社會」中,即自我小世界與外在大世界的中間生活領域,如學校、職場等。現代社會特色是這些非傳統的地緣、血緣所建構的社會團體的普遍存在,而現代人經營人際關係的主要領域其實是「社會」。這是一個「無緣」的社會網絡,人必須通過人為努力才能建構人際關係。其一是在社會網絡中交換符號。人們通過共同的符號以取得身分的一體性與認同。重要的是,這些符號交換其實不是個人為了要加入「社會」,只是要從「社會」取得認同。

講具體的事例吧。這幾年來,一旦有受注目的政治事件發生,Facebook上就掀起了換 頭貼的風潮。政治立場的是非對錯不是我要討論的,我有興趣的是,這些政治事件都是 hard issue而非easy issue,豈有可能一夕之間就可以作出判斷而決定立場。用網路用語,則是帶風向與跟風向。絕大多數的人迫不急待使用特定頭貼只是為了要在自我所屬的網絡小世界中表現認同與一體感,藉由此政治事件持續交換作為認同的符號。

最近的政治事件是今年六月在香港爆發的反修例運動,即所謂「反送中」。不用說,我身邊的年輕人大多支持,許多人在他的Facebook上換上「反送中」的頭貼。我知道這種表態只是在他們的人際關係的網絡中的一種符號交換,一種表演罷了。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人對香港既無感情、也無利益瓜葛,也不試圖瞭解過去與現在的香港,連什麼是「送中」條例既沒看過也沒搞懂過。但在第一時間,就可以信心滿滿表達「反送中」。而且他們很有自信的認為,只要使用網路上「反送中」的「懶人包」中的關鍵字,對他們的政治檢查就可以安全過關,如「反對一國兩制」、「今日香港,明日台灣」。(202310月追記,四年多過去了,當年義憤墳膺的台灣人多消失了,何人惦記香港?因為大家找到了新的符號來交換)

說到這裏,有感而發。近年來,只要有政治事件發生,連一些歷史系的學生都只不急待表現他們的政治正確,對運用他們的歷史學知識客觀分析現象不感興趣,甚至主觀上就拒絕理解。更不用說像中國這樣的「異世界」,只要用政治立場定義它即可,連試圖瞭解中國都是一種罪惡。這反映在我們的中學教科書已盡量不教中國史,而歷史系學生也是一片支持。我對於中學要教什麼其實沒有堅持,我甚至相信學校教什麼,學生就討厭什麼。那些在國民黨時代念中國史的人現在都「反中」,可見教科書沒什麼用。這也坐實了一句話「人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件事就是人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任何一件事」,所以我們的執政者才會想在中學只教台灣史。我在意的是學生要有客觀瞭解這個世界的興趣,客觀瞭解這個世界是人文學鬥爭這個世界的工具。這是歷史學的武器,否則我們就只能放任統治者用虛假意識控制群眾。剩下來的就是那些只想為當代政治正確找更多證據的所謂人文學。我在乎的不是歷史研究後的答案異同,而是歷史學教給大家的研究方法都在政治正確的懶人包前失效。我們說人文學是一門「對話」的學問,我們不是在追尋標準答案,而是通過不同的觀點、視野、方法、理論探討人文現象,再經「對話」而各人得到各人的答案。在面對我們身處世界所發生的事,至少我們應多方面想想。若連想想都不()做,只求在人際網絡的世界追求一體性,這種自我政治檢查的制度令我們有什麼資格笑那個「異世界」是不民主、無人權。

再回到世界系的話題。在這種「世界系」的思潮中,人其實是孤立存在的,藉由網絡上的符號交換以建構一個自我小世界,得到同伴。於是這些自我小世界非常容易受到特定組織與霸權論述的滲透。因為個人的狀態是無組織的,他們的政治立場是由網絡上的符號分享而來的,所以自認為是自發的。這是一種新型態的宰制。我當然相信這次在香港街頭衝撞燒砍的學生中有一大部分是不隸屬於特定組織的,他們只是將自我小世界中的同伴間的主張當成是自己的主張,再化為行動。而相當比例的香港人雖沒有參加街頭暴動,卻支持「反送中」的政治行動也是因為他們需要在這個網絡世界表態,用一句古語,就是以「同仇敵愾」維繫自我的人際網絡。

  政治表態作為人際關係的要素要歸因於「政治人」現象。二十世紀被史學家稱為「極端的年代」,現象之一是「政治人」現象,其中的一個面向就是每個人都要在政治上表態,對於任一公共議題都應有自己的意見。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政治人」的現象雖持續,社會卻愈來愈原子化,在進入網路時代後,人們藉由網路的「絆」再次連結而得以存在於一個社會。另一方面,「世界系」的思潮也說明了絕大多數年輕人在政治上是冷漠的。一些人迫不急待在社群網站中作政治表態,是因為他們是冷漠的,所以只想依風向選擇自己的立場,然後可以在他們的自我世界中維繫「絆」。孤獨的自我藉由這個「絆」而可以連繫到外在世界。

「世界系」是一個虛假意識,是它的時代的產物。這個時代會過去,下個時代會來。新的虛假意識會取代舊的虛假意識。人文學在面對它的時代時應如何自處是永恆的課題。

(圖片是這次去首爾開會期間,下錯地鐵站,意外走到的地方。「乙支路三街」或許是我的「運命の出会い」。)

(原刊於20191027日,於《甘懷真的台大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