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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台北大學陳俊強教授之邀，到陳老師所開「東亞共同體下的歷史與文化」課程上一次課。一次愉快的學術之旅。我的題目是「從小野妹子到馬戛爾尼：論天下中的朝貢國」，是為同學講解何為冊封/朝貢體制（系）。其中一例是關於小野妹子。他是東亞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使節（雖然ChatGPT不認識他）。小野妹子帶著垂古天皇（通稱）的國書來到中國洛陽。這個歷史事件被記錄在《隋書》，也被稱為「無禮國書」事件。這封國書的開頭說「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隋煬帝看了很生氣，對他的外交首長說，這種「無禮」的國書，以後不要再拿給我看了。隋煬帝說「勿復以聞」。

學者都認為，所謂無禮，是國書中竟然出現兩個天子。近幾年來，我們從「佛教外交」的觀點重新理解此事件。第五世紀以後，佛教王權（佛國）間的外交關係成為東亞國際秩序的新的法則。有證據知道煬帝的父親隋文帝認為他所治理的中國是佛國，他是佛國天子。《隋書》也說倭國使節（應即小野妹子）陳述來華的理由是學佛法，因為「海西菩薩天子」推行佛法。此海西菩薩天子即隋文帝。倭國也自認是一個佛國，所以它的君主也可以是天子。對於倭國來說，這是符合佛教外交的規範。若這件事發生在隋文帝時會如何，不得而知，偏偏此時是隋煬帝時代，煬帝積極重振以漢朝為理想的儒教王權，他是「治天下」的唯一天子，當然不接受這種兩個天子說。

那麼隋煬帝如何處理此事呢？就是責怪他的外交首長竟將這種無禮國書呈上，要求不要有下次了。然後呢？然後就沒了。這位小野妹子繼續活躍在中國的朝廷。隔年還帶著中國使節裴世清一起回到日本。

有學者提問，既然倭國無禮，為什麼隋煬帝沒有討伐倭國。這種提問是不合歷史學研究方法的。歷史學不是不能討論沒有發生的事，但總要有些因緣作為背景。除非我們能證明隋煬帝提案打倭國，最後沒有實現，我們才能問，為什麼隋朝沒有打倭國。但事實是隋朝完全沒有要作這件事。就像林志玲女士根本不認識我，更不會動念要嫁我，所以你分析林女士因為我不是高富帥而不嫁我，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又為什麼有學者認為隋煬帝準備打倭國呢？這是認為中國奉行一套天下秩序的規範，凡不守這套規範的外國就予以懲罰，其方式是出兵。中外之間發生戰爭是史不絕書，對錯是非也另議，但歷史上的中國朝廷主張依法（或禮）出兵征討那些「無禮」之國，則是另一回事。其實這是出自錯誤的天下秩序的想像。這種天下秩序說認為中國朝廷是「天下」的秩序的制定者，若有外國違反此秩序，中國皇帝會對這些國家作出懲罰性的戰爭。若國力不行就罷了，既然隋煬帝時國力強大，理當討伐這個不講禮的倭國。

或許這個學說當年在提出時，頗能振奮人心，因為證明了中國一度「東亞稱雄」，有權利依中國制定的禮打那些不守禮的外國，相當能滿足了一些人的民族主義情懷。時至今日，這套學說又被拿來證明歷史中國是一個邪惡帝國。如近來一些美國官員批判「朝貢體系」，說傳統中國對於那些違反中國所設定的規範的國家，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此則滿足了時下各國反中國的情緒。

歷史上的中國與外國的關係是一複雜問題，我不會在這裡綜述，但可以確定的是，只因為外國「無禮」就出兵，無論如何不是中國的天下秩序的規範。「無禮則出兵」之說又是出自一種極端的儒教國家說。這種極端的儒教國家學說是認為只要儒家經典所記，中國王朝就會奉為金科玉律。若將儒家經典當成資料庫，要去找自己的主張也非難事。這種研究法其實是以己意去經典中找證據，甚至都還不是經典詮釋。將經典內容甚至注疏當成中國的法制是一種錯誤。以無禮則出兵為例，要在經典中找到例證也不難，如在《公羊傳》、《左傳》中可以找到幾例。但不可根據這幾例就逕推論其為儒教的法則。我說這是極端的儒教國家說。傳統中國的確是一個儒教國家，但不是儒家經典因為具有聖經的性質，所以其中的任何記載都具有憲法的位階。即使中古歐洲是基督教國家，我們也不會以研究聖經與基督教神學的方式理解歐洲國家的政治原理。

總之，隋朝廷並沒有「無禮則出兵」的法律規範，所以不用為倭國無禮而去研擬發兵的計畫，然後再考慮其他條件而決定不發兵。根本沒有這段政策決定的事實，不勞我們史家幫隋朝設想。《隋書》記無禮國書事件中的「勿復以聞」才是天下制度。儒教的天下秩序是由漢文所表現的。現象的真實也是表現在漢文中。漢文與各國的語言間有翻譯的關係，如和語翻譯成漢文。在倭國的國內，倭國之人要如何以和語稱呼他們的君主，中國既無法干涉，也不會干涉。杜佑《通典》記隋文帝時的倭王的「號」是「阿輩雞彌」，亦即オホキミ，此即日本口語稱呼其君長之名，漢字可標記為「大君」。杜佑在解「阿輩雞彌」時，說：「華言天兒也。」即用中國話說是「天兒」，這不就是天子嗎？杜佑這段紀錄抄錄自隋朝的檔案，可見當時的中國官方與杜佑都不以為意。《隋書》的無禮國書事件紀錄中所記的這位倭王叫「多利思比孤」，其是和語口語的漢字表記，其義是由天而降的貴男子。這不也相當於是天子嗎？對於中國朝廷而言，對方要用和語稱他們的君主是偉大的、至高無上的、純潔的天子都無所謂，就是不可以在致中國天子的公文中以漢文自稱天子。

隋煬帝的「勿復以聞」，即這種不符合天下制度規範的文書不要再拿給我看了，也不是阿Q。中國朝廷所在意的是天下制度中的名分關係，而名分是以漢文表現。小野妹子代表倭國來到中國，對於中國而言，這是「蠻夷」來朝貢。如我這次台北大學的課中所要談的，朝貢就是中國與外國建立主客關係，雙方互換禮物，這種主客關係被詮釋為君臣。對於隋煬帝而言，他是君，倭王是臣。此時，倭王所寫的國書是在中國朝廷被閱讀，理當在文書中稱臣，豈可並列天子。所以對於中國方面，這是「無禮」。來客無禮，只要不跟他建立主客關係即可，也就沒有了君臣關係。對於中國而言，這就是處罰了。今人當然可以從現代的價值觀嘲笑這套天下制度，但至少不會主張因客人的書信「無禮」就去抄家。若真如此，則是何等野蠻，有趣的是，卻有論者認為這是中國文明。所幸，「無禮則出兵」只是錯誤的中國歷史的認識。

（2023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