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讀出《詩經》中的漢字詩文:「漢文世界的歷史」講義之二
甘懷真/台灣大學歷史系
本週思考問題是漢字如何用來表現詩歌,並藉此想想漢字的讀音問題。
西周以後,漢字更加成熟,被用來記錄與表現詩歌,其成果就是我們看到的《詩經》。如果漢字用來表現詩歌,那麼漢字就肯定有讀音。其實這是一個淺顯易知的事實,只不過過去一些說法過度強調漢字是「象形」文字,讓一般人誤解以為漢字只是象形或會意的符號。從甲骨文開始,漢字就有它的讀音。西周的漢文(以金文為代表)繼承了字的讀音。至遲從春秋以來,就以漢字記錄詩歌,主要是用來表現詩歌的音。今天我們在讀《詩經》時,也是以它的漢字音,依字的的順序讀出。只不過漢字的音可以是普通話的音,可以是廣東話的音,也可以閩南語念出來。網路上有不少視頻是以這些語言讀出《詩經》,最熱門的可能是第一篇的〈關睢〉,同學們可以去聽聽。
但古代的《詩經》的讀法是否真的是像今天一樣,猶有可以想想的空間。我把話題跳到《萬葉集》。這是日本的第一部詩集,收錄了四至八世紀的詩。不用說,這是用漢字記錄下來的詩,原因無他,當時日本能使用的文字只有漢字。但《萬葉集》的詩不能說是漢文詩,因為大部分的漢字是用來表和語的音。我舉其中的「梅花詩」為例。「梅花詩」最近很紅的原因是日本新年號「令和」由此而來。(參考我的網誌文章:〈令和年號雜感〉,《甘懷真的台大網誌》)
《萬葉集》第830首詩曰:「萬世尒,得之波岐布得母,烏梅能波奈,多由流己等奈久,佐吉和多流倍子。」(中西進,《万葉集:全訳注原文付(一)》,東京,講談社,2013年)這首詩中的漢文字彙只有「萬世」,至於「梅」算不算就讓漢文老師評斷。我想各位光讀漢文不會知道這首詩在講什麼。因為它是以漢字表了和語的音。這些漢字所標示的音若以日文假名表示如下:「萬世(よろづよ)に,としはきふとも,うめのはな,たゆることなく,さきわたるべし。」至於其中「萬世」是否當時人讀為「よろづ‧よ」而非「ばんせい」,我存疑,但就相信專家吧,不節外生枝。我將這段和語翻譯為現代中文,如下:在萬世後,(我們都不存在了),年會再來,梅花應不絕,(年年)開花傳下去。
《萬葉集》中另一類詩可以稱為漢詩。我介紹一首有名的「雷神短歌」。詩文是「雷神,小動,刺雲,雨零耶,君將留。」(中西進,《万葉集:全訳注原文付(三)》)這首短歌因為「言葉之庭」這部動畫而再度爆紅。你可以去網路上找視頻,聽聽女主角雪野小姐吟這首詩。我想以我們的漢文水準,光看漢字也可以大概知道這首詩的意思。我只要再補充一點漢文知識。「零」是下雨,這個字早出現在《詩經‧東山》的「零雨其濛」。這首詩的意思用現代中文說,如下:
打了幾聲雷,有了雲,將要下雨嗎?雨啊,留住她吧。
今天學者的念法就是雪野小姐的念法,她是中學的國文老師,所以就是一般的念法:「なるかみのすこしとよみてさしくもりあめもふらんかきみをとどめん」。這類詩的文字是漢字,卻讀出該漢字的和語發音。如「動」讀成とよむ,今天寫成「響む(どよむ)」。又雨讀成あめ,雲讀成くもり,零讀成ふる,留讀成とどめる等。此外,刺讀成さし,則是要借此漢字表さし之音,與漢字刺之字義無關。さし是發語詞或感嘆詞,讓詩更有聲音。這首詩的作者是柿本人麻呂,是七世紀後期至八世紀初的詩人。在這個階段,日本人(和人統治階級)對於漢字已形成兩套讀法,用今天的常識說就是音讀與訓讀。但對於日本第七、八世紀的漢字而言應換一種說法,兩類讀音是漢字讀音與和語借(漢)字讀音。漢字讀音就是我前面說的。漢字其後傳入日本,字形與字音是一併傳入。如雨一字,此漢字傳入日本也將漢字讀音一併傳入,所以讀為う(u)。前面舉的「梅花詩」中的漢字音之例都是,如波讀為は(ha)、奈讀為な(na)。在第七世紀以後,作為日本和人統治階級共同語的和語成立。要表現此和語的方法只能有二。其一就是以漢字表音,這就是我們在《萬葉集》中所看到的以漢字為假名而表和語。「梅花詩」中的「波奈」以漢字音讀為はな,就是表和語中的花。另一種方法是寫漢字而讀出和語,如雨讀為あめ,雲讀為くもり。
這首雷神短歌若照漢字音念出來,第一句「雷神小動」讀為「らいじん(の)しょうどう」。這樣念出來不是不可能,但說話的人應該是在開玩笑。當然這也不符合短歌的「五七五七七」的固定格式。所以現代學者都相信當時是以和語念出這首詩,即「なるかみのすこしとよみて...」。而作者柿本人麻呂顯然有相當的漢文素養,雖然這也是第七世紀以後日本朝廷統治階級的一般素養,並不特別,即使人麻呂特別好。柿本人麻呂依當時日本的漢文法則再搭配短歌的形式寫了這首詩,它不像「梅花詩」用了和語中的助詞,如に(尒)、は(波)、べし(倍子)。但這首詩若只依漢字的和語讀音依序念出,則仍不成語言,所以在讀時仍補上了若干和語詞彙。
最後,回到《詩經》。《詩經》與《萬葉集》差了一千年以上,當然不能任意比附。但我們仍可想想,漢文作為一套我所說的「王之語」,若要表記各地的詩歌,而《詩經》中「國風」的特色正是各地的詩歌,也就是各地的「方言」(國語)表現的詩歌,則可能有複雜的情況。無論如何不會是單純的以漢字表記了各地的詩歌。其一就是在一首國風中的詩,好比〈齊風〉,被以漢文詩的形式記下來,但在當時是以齊語讀出。這類詩被收入《詩經》後,在其他場合讀出時就依漢文讀音依文字順序念出。《論語》的名言「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孔子的雅言除了是使用標準音(洛陽音)外,應包括讀漢文的方法就是逐字讀出其漢字音,不在讀時為配合「國語」或「方言」(如齊語、楚語等)而作出讀法的改變。
(圖片為台大校園的杜鵑花)
(原刊登:《甘懷真的台大網誌》2021年3月18日,再登於《甘懷真的歷史教學與研究》2021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