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藝術雙月刊》(2005)

內向與外現的美典

京劇與台灣亂彈戲《斬經堂》的比較

蔡振家

  本文所要介紹的戲齣是《斬經堂》,又名《吳漢殺妻》。此戲敷演漢代故事,敘述王莽篡權後殺害眾臣,其中之一就是吳漢之父。吳漢長大後武藝高強, 王莽為了重用吳漢,將他招為駙馬。吳漢鎮守潼關時拿獲劉秀,原本欲將劉秀獻給王莽,此時吳母告以王莽?君殺父的往事,責令吳漢釋放劉秀,並將妻子王蘭英殺害, 以報王莽殺父之仇。王蘭英為人?婉善良,知道父親罪孽深重,於是長年在經堂內念佛消業。吳漢持劍進入經堂,見到妻子為了婆婆祝禱上蒼,一時不忍下手,王蘭英知道 吳漢來意之後奪劍自刎,吳母因為逼子殺媳,也隨後自盡。吳漢縱火?家,追隨劉秀而去。

  這齣戲在兩岸京劇界曾經因為「違背善良道德風氣」而遭到禁演,然而在台灣民間,《斬經堂》卻是一齣膾炙人口的亂彈(北管)戲,職業戲班與子弟團(票房) 皆常有演出。本文將比較京劇與亂彈戲的《斬經堂》,藉以管窺這兩個劇種的風格差異。

  京劇的《斬經堂》以麒派的演法最具代表性。麒派創始人周信芳(麒麟童)向王鴻壽學得這齣徽調舊戲之後,除了保留徽劇中激昂的撥子與流麗的吹腔之外, 又加入了一些悲切動人的二黃唱腔,其中以「賢公主休要跪你休要哭」這段【二黃快三眼】最為著名。在麒派《斬經堂》的繼承者中,香港粵劇演員新馬師曾(1916-1997) 在民國六十八年十二月廿六日到台灣與徐露合演此戲,造成轟動。根據當時「聯合報」的報導,新馬師曾表示他十二歲開始學粵劇,京劇僅屬玩票性質,當年在上海曾經結識 周信芳,他的《斬經堂》走的是麒派路數,但也有些自己的揣摩。

  台灣亂彈戲的《斬經堂》屬於福路系統,其聲腔與徽調有些淵源關係。亂彈戲中《斬經堂》的老旦唱【二凡】、正旦唱【平板】,徽劇中老旦唱【撥子】、 正旦唱【吹腔】。二凡與徽撥子、平板與吹腔的關係,正可由此細細玩味。

  京劇與台灣亂彈戲的《斬經堂》雖然可能都系出徽調,但兩者的表演風格卻十分不同。京劇《斬經堂》做表簡鍊、內蘊張力,主角心中情緒複雜,在唱念中完成 動人的鋪墊,例如生的【二黃快三眼】與旦的「三不足」念白。相對的,台灣亂彈戲的《斬經堂》中使用大量的舞蹈與音樂,將戲劇衝突表現於外,在繁複、粗曠的表演中, 流露出樸質的性情。

  在角色的塑造上,京劇中的吳漢介於紅生與鬚生之間,氣度沉穩,然而亂彈戲中的吳漢卻是架子花臉應工,有時刻意擺出塑像般的姿勢,並有跳躍、跪步等身段, 情深之際還會為正旦拭淚,性情略顯憨直。在殺妻時,京劇與亂彈戲中的吳漢更是性情迥異,舉止大不相同。在京劇中,賢慧的王蘭英終於決定一死,道出了三件遺憾之事 (三不足),吳漢聞言深受撼動,於是打消了殺念,轉身欲回稟母親,此時王蘭英高叫「你看婆婆來了」,趁機奪下吳漢腰間寶劍自刎,吳漢大慟。但在亂彈戲中,孝字 當頭的吳漢堅持要殺妻,甚至對妻子的求饒感到不耐煩:

旦:駙馬饒了吧,駙馬饒了吧!(生怒科)
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自刎科)
貼:啟稟駙馬爺,公主死了。
生:站開了!(科)公主!嬌妻!哎…

  亂彈戲中的吳漢舉止誇張、帶有狂態,為了取妻人頭而做出「三削頭」等身段,在快節奏的「鯉魚擺尾」鑼鼓聲中追殺妻子,有時又轉為柔情,在「慢長點」鑼鼓中 與妻子難分難捨,到最後冷血地逼妻自刎,卻又大放悲聲。這段繁複而有點自相矛盾的表演,不禁讓筆者想到,《斬經堂》能在台灣民間劇場中久演不輟,也許觀眾就是 要看架子花的誇張身段、正旦的恐懼(使用甩髮來表現),以及種種強烈的對比,包括心情的轉折與音樂節奏的弛張。

  在唱腔方面,京劇中的《斬經堂》以上板的二黃板式為主,側重於敘事、說理,反之,亂彈戲中則以散板類板式來渲染情緒。例如,正旦昏倒在地唱【彩板】 「聽一言嚇得我魂不在」,然後起身接唱【慢中緊】,這個板式類似於緊拉散唱的【搖板】,但伴奏不是一小節一拍,而是一小節兩拍,有如京劇的【寬板】(寬搖板)。 這種「慢拉散唱」的板式用在表現悲痛之情時,比起【搖板】或【散板】更為淒迷。筆者認為,《斬經堂》正旦的【慢中緊】若是唱得好,或許可以營造出類似於京劇 《晨鐘驚夢》中【寬板】的美妙效果。

  強調衝突與對比的老戲《斬經堂》,到了京劇大師周信芳的手中又有了另一番面貌,其中最重要的一道改編手續,就是將原來【撥子流水板】的唱詞予以精鍊,用二黃演唱。此唱段的唱詞與曲調看似平平無奇,但卻讓人物的心理層次更為清晰,引起觀眾的共鳴,例如以下的這段【二黃垛板】,便是許多麒迷皆可琅琅上口的經典唱段:

前堂奉了母親的命
經堂又將你人頭割
我本當殺了你
怎奈是我們恩愛夫妻難以下毒手
我本當不殺你
怎奈是我的老娘前堂等人頭
這才是馬到臨崖難回頭
船到江心難補漏
賢公主,只為你是仇人之女不可留
我淚如雨流,賢公主啊!

  筆者記得,余秋雨有一次來台演講時提到了《斬經堂》,他說這齣戲真是怵目驚心,強大的劇情張力可能讓人以為這是一齣很精采的戲,不過,「這裡違反了一個 基本的生命原則。在戲劇領域裡邊,這個可愛的、親切的、美麗的妻子的生命應該要高於一切,至少高於那個完全不知道生命價值評判的劉漢王朝。『殺妻』違背了生命原則, 違背了戲劇人性的底線。」

  的確,《斬經堂》的殺妻結局違背了「人之常情」,令人難以接受。但是,戲曲中偏偏就是要藉著一些不合理的情境,表達出現實中無法抒發或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情感 衝突——走筆至此,不禁懷想起周信芳那略帶沙音的二黃唱腔,情感真摯、直入人心。劇中一切的「不合常理」、「違背善良道德風氣」,彷彿都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