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台灣音樂協會 島音會訊第六期 (2004)

 

未完成之夜

 

蔡振家

 

2003122021Konzerthaus

Andrey Boreyko指揮柏林交響樂團

 

曲目:

 

Charles Ives: “The Unanswered Question”

Gustav Mahler: 第十號交響曲第一樂章

Ludwig van Beethoven: 第十號交響曲第一樂章

 

∼中場休息∼

 

Franz Schubert:「未完成」交響曲

 

 

本文所要介紹的這場音樂會,曲目包含了三首未完成的交響曲,以及一首現代音樂《未解答的問題》。這樣的曲目安排,不僅營造出一種殘缺的、留有遺憾的美感,也讓聽眾有機會仰望貝多芬與馬勒在生命結尾所譜下的偉大樂章,為之震撼動搖、低迴不已。

 

超越「第九」

 

眾所週知,貝多芬、布魯克納、馬勒等作曲家都寫下了九首交響曲,因此,無法被完成的「第十」,便被染上了一抹靈異的色彩。馬勒逝世一年之後,荀伯格對於馬勒未完成的第十號交響曲做了這樣的註腳:

 

「第九」似乎代表一個極限,任何想要超越這個數字的人,就必須離開我們。

 

馬勒所留下的第十號交響曲總共有五個樂章,但其中只有第一樂章是真正完整的。音樂學家Deryck Cooke1959年開始研究馬勒所留下的手稿,於1976年完成了重建第十號交響曲的艱鉅工作,十分諷刺的是,Cooke就在當年撒手人寰--這位學者以烈士的姿態,再度驗證了荀白格的話:超越「第九」的人,必須離開我們。

 

以上關於「第十」的迷信,或許有人會一笑置之,不過,現場聆聽馬勒第十號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卻真的令我有點不寒而「慄」(感動得起雞皮疙瘩),幾欲墮淚,反之,在家聽此曲的錄音時卻沒有這麼震撼,只因指揮Boreyko將弦樂處理得十分感人,尤其是中提琴所演奏的第一主題,那富含變化音的宣敘式旋律,真稱得上是「絃絃掩抑聲聲思」。這個樂章結束之後,指揮家請所有的中提琴手起立,接受聽眾的掌聲,著實讓演奏這個樂器的音樂家們揚眉吐氣了一番。

 

飄然出世的貝多芬

 

接下來的貝多芬第十號交響曲,是Barry Cooper據手稿所重建的版本。貝多芬留下的第十號交響曲手稿共有350小節,其中有250小節是屬於第一樂章(註一),Cooper所重建的第一樂章,則增加到500小節。貝多芬的友人Karl Holz曾經聽過貝多芬在鋼琴上演奏第十號交響曲第一樂章,他描述該樂章為「溫和的導奏-有力的快板」。我在音樂會中所聽到的曲式則為「行板-快板-行板」,最後的行板是開頭主題的再現。

E大調的行板主題,是由木管群加上法國號所奏出的,清澈寧靜、溫潤如玉--嗯,這就是貝多芬心目中永恆的戀人吧!瞧,這旋律、配器與和聲是不是有點像Leonore的主題呢?

 

 

 

 

 

 

 

 


歌劇《費德里奧》裡面的Leonore主題雖然也是溫柔安詳,但畢竟還是摻雜了一些不諧和音,反觀第十號交響曲的行板主題,則只有大圓滿、大歡喜。管樂器輪番妝點出奇幻的色澤,輕輕地從天而降,渾不似血肉之軀,直到弦樂的加入,像是以世間的一襲輕紗,迎接這位下凡的仙子。

 

沉浸在純粹的愛情之中,確實有其精神上的自由、安頓,「一但與危慄萬變的世界相接,便又震撼動搖,剎那崩毀」(註二)。石破天驚的C小調屬九和絃沖毀了這片寧靜,隨之而來的是冗長的動機發展。我覺得這段快板是Cooper重建版裡面最弱的一環,因為其中雖然不乏驚人的樂思,但整體的氣勢無法貫徹,有些段落聽起來不太像貝多芬,倒是比較像舒曼。

 

暴風雨終於過去,又回到了寧靜的行板。這「行板-快板-行板」的歷程在我聽來,描寫的似乎是相戀、入世、出世--歷經劫難之後,管樂主題悠然再現,益發顯得清麗逸塵,而隨行在側的弦樂,音符也變得更加細膩、輝煌了。最後,兩人向塵世深情一瞥,飄然而去。正是:

 

終南山後,活死人墓,

神鵰俠侶,絕跡江湖。

 

三種「未完成」

 

作曲家未完成的作品大約可以分成三種類型。第一種情況是作曲家曲子寫到一半,便因病去世,馬勒、貝多芬與舒伯特的第十號交響曲都可以算是這一類(註三)。第二種情況是作曲家曲子寫到一半,便打消繼續完成它的念頭,許多胎死腹中的斷簡殘篇(fragment),都可以歸在這一類,但更重要的是某些只完成了前半段的偉大作品,像莫札特的C小調彌撒、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等。這些未完成的傑作,似乎是作曲家創作生涯中突起的奇峰,樂曲風格非常特殊,特殊到無法被完成。雖然作曲家有很多時間可以將這些作品寫完,可是,他們最後選擇了讓樂曲以(看似)不完整的形式傳世。大師眼光,畢竟不流於俗(註四)。

 

從 該晚的曲目安排可以發現,第一種「未完成」適合放在音樂會的上半場;第二種「未完成」比較有完整感,則適合放在音樂會的下半場。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舒伯特 「未完成」交響曲第三樂章留有片段的鋼琴譜,不過,假如在演完前兩個樂章之後,還用鋼琴彈奏第三樂章「詼諧曲」的話,反而會破壞統一的曲風,讓音樂會草草 結束--舒伯特斷然放棄了第三樂章的構想,乃是個明智的選擇。

 

除了以上兩種情形之外,還有第三種「未完成」。這種情況是因為作曲家忽然罹患神經系統的疾病,喪失了表達的能力,雖然腦中仍然持續在創作,但是這些樂曲都被鎖在作曲家的大腦之中,永遠無法取出。屬於這一類的作曲家,據我所知只有拉威爾(Maurice Ravel, 1875-1937)一人,他在五十幾歲、正當創作力旺盛之時,不幸罹患了一種類似於失語症(aphasia)的神經疾病。1933年,拉威爾在寫信時發現很多字都想不起來,講話也結結巴巴,雖然許多音樂能力都保持完好,但是讀譜與寫譜都產生了極大的障礙,因為他無法把譜上的音符跟實際的音一一對應起來。1933年十一月,拉威爾沉痛地說:「我再也無法完成歌劇Jeanne d’Arc--整齣歌劇已經完成了,它就在我的腦中,不過,我永遠無法把它寫出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年,拉威爾語帶啜泣地告訴友人:「我有許多音樂在腦子裡面,可是我說不出--我還有那麼多要說的......」(註五)

 

第三種「未完成」,可能是最為悲慘的一種情形。如果說貝多芬與馬勒的創作生命是壽終正寢,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可視為美學觀念上的創新,則拉威爾將已完成的歌劇帶進墳墓,才真正是抱憾以終吧!

 

 

 

註一:雖然這些手稿寫於18221825年,但關於此曲的構想則始於1812年,因此,第十號交響曲在某些地方似乎比較接近貝多芬中期作品的風格。在以下的網頁中,對此曲有進一步的介紹:www.geocities.com/Vienna/Strasse/1791/symphony.html

 

註二:陳芳英絕世聰明絕世癡—《笑傲江湖》中的藝術與人物http://jinyong.ylib.com.tw/research/thesis/5-21.htm

 

註三:第十號交響曲可能是舒伯特臨終時念念不忘的音樂,此曲只有鋼琴譜手稿傳世,曲中不乏類似《冬之旅》與馬勒《悼亡兒之歌》的深邃樂思。指揮家Mackerras爵士曾經灌錄了此曲的管絃樂版(由學者Brian Newbould重建),該唱片中另外收錄了兩首舒伯特未完成的D大調交響曲,是極為精采的錄音。

 

註四: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可以視為斷簡殘篇,抑或風格統一的完整樂曲,不同的鑑賞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面貌。參見M. Solomon. (1997/8). Schubert’s “Unfinished” Symphony. 19th Century Music 21:111-133.

 

註五:E. Baeck. (2002). The neural networks of music. European Journal of Neurology 9:449-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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