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藝術雙月刊》25期(2002)

飛入雲霄一蛟龍-台灣亂彈戲演員程阿春的唱腔風格

蔡振家

  一代京劇名伶程硯秋,以獨具特色的嗓音開創旦角的「程派」藝術,而台灣亂彈戲演員程阿春的唱腔獨幟一格,亦足以稱為台灣亂彈戲的「程派」。然而,京劇的程派流芳後世,台灣亂彈戲的程派音猶在耳,卻正在走入歷史。

  三十年來,台灣亂彈(北管)戲的演出漸趨衰微,因此,不少人對於亂彈戲的印象便是:老人劇團「新美園」、面無表情的扮仙戲、自娛性質的子弟戲等等,然而,亂彈戲的藝術厚度絕不僅於此,當我深入接觸一些資深演員後,日治時期的亂彈勝景從他們口中道出,總令我悠然神往。雖然具職業水準的亂彈班已經不復可見,但從個別的藝人身上,偶爾還能捕捉到一些當年的光彩。舉例而言,亂彈小生吳丁財在「亂彈嬌北管劇團」《黃鶴樓》中客串演出黃蓋一角,他甫一出台,亮相、開山、邁步,真可稱得上是英華內斂、功架端嚴,剎時間,亂彈戲的絕代風華彷彿穿越時空而來,令人目為之炫。

  本文要談的是另一位足以代表日治時期亂彈勝景的藝人:程阿春,她的唱腔不流於俗,在樸直之中自有跌宕起伏的風致,越聽越是令人回味再三。關於程阿春的生平,已有一些文章做過介紹,本文將專就其唱腔的獨創性,嘗試探討一個台灣亂彈戲流派「程派唱腔」的音樂成就。

  程阿春女士,1916年出生於桃園龍潭,十一歲入童伶班,二十二歲嫁給亂彈班「福興陞」老闆的長子林火福,她的戶籍資料從此冠上了夫姓,後來因為戶政人員的疏失,「林程阿春」被記為「林阿春」,此一筆誤也被將錯就錯的沿用下來,因此在大部分的資料中,程阿春的名字都被記載為林阿春。

  程阿春本工小生,三花更為擅長。如同其他出身於戰前童伶班的亂彈藝人一樣,程阿春也是個「戲包袱」。她本人並無收藏任何手抄本,只因她自己早已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亂彈戲資料庫,就連收藏手抄本最豐的葉美景,也曾拿著錄音機去找程阿春,希望從她腦中的“硬碟”來存取《打更》的劇本。此外,林水金也向程阿春學得《賣棉紗》的唱法。

  自從我在八年前識得程阿春以來,記不清有多少次提著胡琴、錄音機,造訪住在員林古厝的程阿春,每次的長談,總讓我跌入日治時期的亂彈勝景之中。以我個人多次記錄程阿春唱腔的經驗而言,她在唱一些特殊唱腔時,都能一絲不茍地重現出在童伶班中學得的唱法,程阿春這類固定唱腔的錄音,以西路戲《王英下山》的二黃疊板為代表。另一方面,當她唱到常用的板式時,則帶有相當的即興成分,可以說是達到了「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的境界。印象最深的是在記錄程阿春所唱的《打更》時,我為了掌握伴奏【慢刀子】的訣竅,先後做了三次錄音,但她每次唱的都不同,不禁令學習伴奏的我萌生「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挫折感。程阿春的唱腔之所以能夠卓然成家,最了不起的地方便在於能將普普通通的【平板】、【二凡】、【西皮原板】、【刀子】、【二黃原板】等,重新賦予清新的樣貌。

  第一次對程阿春的唱腔留下深刻印象,是她在「亂彈嬌北管劇團」《黃鶴樓》中的孔明唱段,她的【西皮原板】在板上開唱,與京劇「眼起板落」的唱法十分不同。台灣北部及東北部的亂彈【西皮原板】唱法,通常是在板上開唱,也就是從小節的第一拍開唱,有一種開門見山的率性,而台灣中部的唱法多為眼起板落,也就是從小節的第三拍開唱。程阿春出身於台北大龍峒的童伶班「瑞興陞」,屬於北派唱法。有的學者認為,這種板上開唱的西皮唱腔是「改良四平」的特色:音樂中規中矩而流於僵硬(參見邱坤良《日治時期台灣戲劇之研究》),不過,這個形容對於程阿春的西皮唱腔是完全不適用的,因為她的【西皮原板】雖在板上開唱,但變化多端、另闢蹊徑,唱到至高之處尚能轉折如意,真是聞所未聞!

  程阿春另一個拿手的板式是【慢刀子】,此板式類似於京劇的【西皮二六】,但台灣亂彈中的唱法異於京劇。程阿春所唱的【慢刀子】,直可用「高下閃賺」來形容,而閃板的切分節奏變化更是對琴師的一大考驗,有時候甚至會令打鼓佬的板眼為之錯亂!程阿春自己對【慢刀子】也是情有獨鍾,我曾經問過她,最想傳授的戲是什麼,她提到了《打更》與《雙別窯》,這兩齣戲裡面都有【慢刀子】唱段。1996年夏天,我跟「西田社戲曲工作室」的伙伴們一起學習並演出《打更》,我們對【慢刀子】確實特別感興趣,尤其是其中幾句「學舌」唱法,文場要模仿唱腔、武場要配以鑼鼓點,音樂與身段都十分可愛,每次排戲排到這裡,三花唱「做一個鬼(科介)、做一個怪(科介)」時,我們前後場的「新子弟」莫不樂在其中。此外,《送親演禮》、《皮弦》也是程阿春非常拿手的三花戲。西皮小戲《皮弦》劇情與《綴白裘》中所載的《殺貨》雷同,敘述母夜叉孫二娘開了一個客店,對來往的客人劫財害命,一名路過的水蛙精(三花)在此黑店中被害身亡。三花在夜裡做了一個不詳的怪夢,夢見床上的跳蚤、壁虎對他說話,連魚兒也走起路來,這段唱腔以胡琴的「學舌」(點)來襯托做表(湖南荊河戲、巴陵戲的《皮弦》也有非常類似的唱法),唱詞如下:

   我夢見(點),床上(點),家蚤(點),虱母(點),壁虎(點),嘰哩嘎啦會說話(點),會啊會說話(點),呃喔,耶喔,哎啊——啊呃啊呃啊呃啊呃,會說話啊--

  程阿春的身形嬌小,扮起小生來可能不夠氣派,但她在示範這些三花的唱念時,爽脆自然,十分具有舞台魅力,像《打更》中的數板與噴嚏聲、《烏鴉探妹》的烏鴉精與《皮弦》的水蛙精之怪叫,都能生動的塑造出角色形象,堪稱台灣亂彈三花戲之經典。

  程阿春的小生唱腔錄音,以福路戲《鬧西河》「扯甲」為經典。「扯甲」中由小生、小旦對唱的這段【平板】分為三段,程阿春在演唱時配合著戲劇進行來設計唱腔。第一段以高腔居多,而第二段則轉為低腔作為對比。到了第三段【平板】,小生急欲離去,與小旦的對唱更為緊湊,此際程阿春屢屢拔高唱腔、聲入雲霄,末了鑼鼓大作、轉入【緊板】,小生騰空而起,程阿春的歌聲亦如天外矯龍,飛至另一個戲劇高潮。

  另一個程阿春的小生唱腔錄音福路戲《羅成寫書》,可以拿來跟潘玉嬌的同一齣戲的錄音做一比較。程阿春曾提到,台灣的亂彈小生分南、北(下港、頂港)兩派,北派小生以本嗓唱念、南派小生以小嗓唱念,程阿春屬於北派,潘玉嬌屬於南派。程阿春的本嗓音域甚寬,唱起小生來比起南派小生有更大的轉韻空間,因此同樣一齣《羅成寫書》,程阿春唱的就跟潘玉嬌十分不同。這個錄音的胡琴調門似乎較低,因此程阿春也屢翻高腔,似乎有點自我挑戰的意味,羅成的第一句唱腔【彩板】便轉折至1,簡直一出招便跌破了後場樂師的眼鏡!

  「程派」唱腔的另一個特點是虛字的運用。所謂的虛字,是板腔體唱腔中的「呃」、「咿」等無意義的字,它們不但有潤滑唱腔、便於拖腔的作用,也能區分各行當的聲口,傳達出言外之情。虛字出現在唱詞的罅隙、語言的邊緣,它看似無足輕重,實則為音樂與漢語結合時的一個深刻現象。在台灣亂彈戲中,老生常使用的虛字為「哪」、「啊」、「呃」,旦角常使用的虛字為「咿」,與京劇類似,比較有趣的反倒是三花的唱腔,尤其是程阿春常常使用虛字「個」、「的」、「是」、「ㄝ」等,穿插在唱詞裡面,如此一來,大大豐富了音樂的節奏變化,三花唱腔特有的趣味也隨之自然流露。

  本文從音樂的角度來探討亂彈藝人程阿春的唱腔,名之為「程派」唱腔,指出轉韻、節奏、虛字等特色,然而,這樣頗具創意的唱法,是否就能算是樹立了一個戲曲流派呢?由於傳統戲曲的中心在於演員,特別傑出的演員往往能夠造就流派藝術,但圍繞在主角身邊的,還有其他專業人員的協助,缺少了這些左膀右臂,單憑演員一人的能量,是不足以留下該流派的經典劇目供後繼者傳習的。以程阿春的唱腔而言,單論其深厚的音樂造詣與特殊的風格,我認為絕對有資格冠上「程派」之名,但一個民間藝人畢竟不可能擁有固定的伴奏班底,因此,程阿春自成一格的唱腔,在沒有固定後場的情況下,終究只不過是單獨的異數,而隨著亂彈戲的衰落,她的音樂成就也無法綿延成為一支流派藝術--京劇旦角的程派後繼有人、程派劇目傳唱不輟,而台灣亂彈的「程派」一支獨秀,卻正在走入歷史。

  2002年春,我再度拜訪睽違已久的程阿春。提到當年跟蜘蛛旦演出《活捉》的情景,程阿春連比帶劃,夾以淒厲的鬼叫,直教我們這些學戲的年輕子弟看傻了眼--老人演亂彈老戲,竟也可以如此生動,戲感十足。

  在現今百花競放的劇壇中,風格近於清初花部戲曲的台灣亂彈戲,不免呈現出“LKK”的窘態,隨著老藝人的凋零,職業劇團演出中寫實動人、插科打諢等戲劇面向,早已不得為世人所見而漸被淡忘,而更令人憂心的是,作為社區劇場的子弟戲、演給神明看扮仙戲,反倒儼然成了台灣亂彈戲的代表,而音樂團體的坐場清唱亦常如扮仙一般,照本宣科、面無表情。台灣亂彈戲雖然歷史較為悠久,實具有民間戲曲的活潑性格,儘管有的學者強調北管音樂的高度藝術價值,而我卻偏愛亂彈戲中的草根魅力。

  在古典、嚴肅的北管的刻板印象之外,「程派」唱腔提供了一個另類的選擇--

也不唱那帝王將相
也不唱那神仙賜福
聽!
台灣亂彈戲中的孫行者、狗精(《鬧西河》的主角高風豹)、烏鴉精、水蛙精
都一一在程阿春的歌聲中復活了......


後記

程阿春於 2004.11.3 逝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