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藝術》121期(2002)

仲夏夜花園與蠻夷樂舞
-Christie指揮柏林愛樂演出巴洛克歌劇

蔡振家

10月19∼21日柏林愛樂廳

  柏林愛樂從今年九月開始,換上了新的音樂總監拉圖(Simon Rattle),他在一個月之內指揮了莫札特、舒伯特、馬勒、荀白克、梅湘的作品及新音樂的首演,基本上獲得了各界的肯定。而從十月下旬開始,柏林愛樂便交給客席指揮來帶,有趣的是,本樂季所請來的前兩位客席指揮William Christie與Nikolaus Harnoncourt都是鑽研古樂的著名學者,他們分別安排了英、法國以及德國的巴洛克音樂,為十月下旬的柏林愛樂廳吹入了清新的古樂氣息。

化為歌劇舞台的柏林愛樂廳

  頗具現代感的柏林愛樂能不能演奏出道地的古樂呢?這完全要看指揮的功力。我曾在兩年前聽阿巴多指揮柏林愛樂演出莫札特的C小調彌撒,仿古的演奏手法(弦樂減少揉弦、音符縮短、模仿鐘聲的運音)把這首深刻的樂曲弄得無聊透頂,充分的印證了Harnoncourt所說:照本宣科的古樂演出可以是十分「正確」,同時也死氣沉沉。我想,就是因為有像阿巴多這種演出(坦白說,這類演出還真不少),才會讓許多聽眾以為,所謂的復古演奏就是這類無聊的音樂。

  本文要介紹的是由Christie指揮柏林愛樂所演出的巴洛克歌劇之夜,對於這場音樂會,報紙的樂評以魔法、煙火、無重力狀態的夢境等等字眼,毫不保留的予以讚揚,這些形容詞多少也反映了當晚的曲目特色。上半場的曲目是英國作曲家普塞爾(Henry Purcell)的歌劇The Fairy Queen選粹,其劇本源自莎翁的《仲夏夜之夢》;下半場為法國作曲家拉摩(Jean-Philippe Rameau)的歌劇Les Indes galantes第四幕,描寫了印地安人的舞蹈--在音樂的魔力之下,柏林愛樂廳彷彿成了精靈出沒的仲夏夜花園,旋即又化為土著們狂歡舞蹈的廣場。

  這場音樂會讓我第一次見識到,在沒有佈景的音樂廳也可以演歌劇--The Fairy Queen的序曲才剛結束,喝醉酒的詩人(男低音飾)便從後方踉踉蹌蹌地穿過樂團,闖到指揮面前口齒不清地唱起歌來,一句還沒唱完,只聽到曲調一轉,身旁便閃出了兩個精靈(女高音飾),對詩人又戳又搔,此時Christie讓低音管以滑音來襯托詩人的窘態與滑稽的語調,十分傳神。一陣戲弄過後,合唱團中響起"Let'em sleep, sleep"的悠遠歌聲,在接下來的段落裡面,作曲家簡直在音樂中變換了劇場的燈光,柏林愛樂的高音弦樂部奏出猶如夏夜薄霧一般的色澤,代表夜、神秘、秘密的精靈逐一加入歌唱,仿古的木製長笛在其間輕盈點綴,聽者渾然不知置身於夢境幻境、抑或天上人間。

  The Fairy Queen第五幕的場景移到了中國的古典園林,反映出十七世紀的歐洲人對於非歐洲文化的幻想。異國情調的主題也出現在十八世紀法國的芭蕾歌劇(opera-ballet),拉摩的Les Indes galantes便是其中的代表作。此劇中出現了土耳其人、印加人(祕魯)、波斯人、印地安人,許多精采的蠻夷舞曲被抽出來獨立演奏及出版,其中又以第四幕最受歡迎。拉摩在此幕譜寫印地安人樂舞的靈感,來自於他在1725年觀賞印地安人舞蹈的親身經驗,雖然在歌劇中完全嗅不出印地安的樂風,不過,拉摩以他的想像力來鋪陳狂熱的土著舞蹈,結果是寫出了長達兩百小節的夏康舞曲。在這首突破傳統的夏康樂曲中,對比鮮明的樂思輪番湧現,猶如旋轉的萬花筒一般,讓柏林愛樂展現了炫麗的音色,那種豐厚度與熾熱度跟古樂團的聲音是極不相同的,尤其是小號首席的獨奏,精準而奔放,在音樂會最後灑出了漫天的煙火,結束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集指揮家、音樂學者與教育家於一身的Christie

  拉摩的這齣歌劇在十九世紀完全被遺忘,遲至1925年,第四幕的樂譜才重新被發現,1950年之後始有經常性的演出。其實,Christie所復興的古樂曲目,有不少都已經在法國的國家圖書館中塵封近百年,要重拾這些失去的傳統,除了學術研究之外,更需要不凡的音樂才華。

  Christie出生於美國,在耶魯大學修習大鍵琴,1979年在法國創立古樂團及合唱團Les Arts Florissants,他們對法國抒情悲劇(tragedie lyrique)的復興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在拉摩、普塞爾、韓德爾、莫札特的歌劇詮釋上,也獲得極高的評價。Christie也是音樂學者與教育家,該晚他帶來親手調教出的合唱團與大鍵琴手,完全征服了挑剔的柏林聽眾。此外,他的Les Arts Florissants也曾培育出不少古樂指揮家。

  從當晚Christie明晰而熱情的指揮中,我第一次領悟到,原來巴洛克音樂中不諧和音的解決竟是如此的意味深長,另外我也注意到拉奏數字低音的柏林愛樂大提琴首席Faust,這位古樂行家在數字低音的演奏中注入了無比豐沛的生命,因此,Christie在謝幕時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趨前向Faust握手致意。

  這次柏林愛樂與Christie的首度合作,可說具有示範性的意義,因為他們所體現的不僅是嚴謹的古樂傳統,還揉入了柏林愛樂特有的音質,這說明了演奏古樂不一定要使用古樂器,而具有多種呈現的可能性。

方興未艾的復古風潮

  《明日郵報》的樂評提到,Christie的這場音樂會吸引了各個年齡層的聽眾,相形之下,同一時間所舉行的柏林節慶周就顯得票房冷清(註)。無獨有偶的,下一場由Harnoncourt指揮柏林愛樂演出的巴哈,賣座也幾乎全滿,這在景氣低迷的柏林音樂界並不多見。 由於古樂的流行,現今德國有許多樂團都喜歡演奏一些巴洛克音樂,我有幸在歐洲趕上了這個復古的風潮,一個最大的感想是:以前在修音樂史時死背的一些人名如Francesco Cavalli、Alessandra Scarlatti等,再也不只是一些遙遠的作曲家的名字了,因為,他們的歌劇就在我的眼前上演。此外,在音樂史中常常只被一筆帶過的文藝復興時期器樂曲,更成了我鍾愛的音樂寶藏,這些都是因為受到古樂音樂會的感召所致。

  二十世紀下半葉西方樂壇的古樂復興運動,如今已然開花結果,這番貢獻,在未來的音樂史上必然會記上一筆。而從市場供需的角度來看,近年來對於古樂的渴求與考掘,未嘗不是反映出聽眾們在面對一波又一波的前衛音樂浪潮時,所作出的另一種選擇。


註:今年起,柏林節慶周的節目以前衛音樂、劇場為主,邀請了不少外國團體,已經不再與柏林愛樂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