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彈、採茶兩下鍋的傳統料理-- 榮興劇團《喜脈風雲》的音樂設計 《戲劇學刊》2期(2005)

亂彈、採茶兩下鍋的傳統料理--

榮興劇團《喜脈風雲》的音樂設計

蔡振家

  音樂是戲曲中重要的一環,許多骨子老戲儘管劇情鬆散、結局不合理,但卻能以動聽的唱腔流傳久遠。簡言之,唱腔音樂常常是戲曲中的“牛肉”,如果一齣戲缺乏精采的唱段,縱使劇情緊湊巧妙,觀眾也不一定有興趣反覆觀賞——戲迷可能會問:牛肉在哪裡?

  把戲曲唱腔比擬為一盤牛肉,或許是將問題太過簡化了,因為除了作為全劇重心的長篇唱段之外,短小唱段的導引、穿插,更必須達到襯托角色、調劑耳目等功能,在戲中的重要性亦不可輕忽。有趣的是,在各劇種的發展過程中,常會有「兩下鍋」、「三下鍋」等混合多種聲腔的情形,各曲調依其風格、特性,負載著不同的戲劇功能。來自不同語言、不同地區的聲腔,在長久的共生發展之後,居然能夠互補短處、合流為一,這樣的劇種誕生與成長,不能不說是戲曲史上最美妙的事件之一。

  本文所要談的客家大戲《喜脈風雲》,就是一個「亂彈、採茶兩下鍋」的混合料理。亂彈,指的是清初從福建、廣東傳入臺灣的花部戲曲,也有人稱為北管。採茶,泛指九腔十八調與【山歌子】、【平板】等,源於客家三腳採茶戲與改良戲的曲調。

  《喜脈風雲》的原劇本是湖南作家吳傲君所著的《喜脈案》,此劇曾獲中國曹禺戲劇劇本獎,於2003年由臺灣客家戲演員曾先枝改編為客家戲、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演出。劇情大意如下:戰亂中,公主流落民間三月之久,幾番波折後返回宮中,卻終日噁心頭暈。皇帝召來趙、錢、孫、李四位太醫會診,各太醫把脈後雖暗知公主未婚先孕,但皆不敢實言。機敏的李太醫將公主之疾診斷為「風邪入腹」,並斷言唯有讓公主結婚沖喜才能根治此疾。皇帝欲招狀元為駙馬,不料通曉醫術的狀元在把脈後題詩道破公主有孕,老太醫胡華恰在此時回朝,原本他為顧及皇室顏面,亦將公主之疾診斷為「風邪入腹」,但回家與妻子胡塗氏一談之後深感後悔,覺得狀元說了實話卻被皇上判死刑,未免太過冤枉,於是闖殿面君、據實以告,在旁的公主也坦承不諱。皇帝知情之後急憤交加,宣旨將公主、胡華、狀元處死。行刑之日,李太醫鼓起如簧之舌,讓皇帝有臺階可下,免除了各人的死刑,最後公主發現狀元竟是自己流落民間時結識的情人,全劇遂在生旦團圓的喜慶氣氛中落幕。

  筆者認為,《喜》劇最重要的成就在於音樂。此劇的音樂設計鄭水火、鄭榮興父子,長期在民間戲班擔任伴奏,對於傳統的掌握十分深刻。以下試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探討戲中的唱腔。

  民間小戲在發展為大戲的過程中,常常需要吸收其它劇種的音樂養份,因為這些古老的唱腔能夠承載較為大氣的戲劇情境,如宮廷戲或神怪戲等。《喜》劇中的皇帝、皇后,在出臺時常演唱亂彈曲調,例如由著名亂彈演員劉玉鶯所飾演的皇帝,先在幕後唱三句亂彈福路曲【緊中慢】,然後在鑼鼓聲中出臺亮相,續唱五句福路【平板】,亂彈唱腔充份展現出皇帝的份量。此外,公主的上場配以纏綿綺麗的城市時調【想郎君】、丑角胡華在泥土味十足的【老腔山歌】樂聲中上場。性格、份量不同的角色,甫一上場便能遞出各具風味的“引曲名片”,這也是「兩下鍋」料理的便利之處。

  《喜》劇的中心唱段,在於李太醫監斬前所唱的一段“道德教訓”,此唱段的前段為亂彈西路【二黃原板】,後段為亂彈福路【平板】。【二黃原板】中運用了高唱配鑼鼓、垛字句、落弄、花腔等傳統的變化手法,並在句間以「慢三不和」鑼鼓襯托科介,【平板】中則穿插「借茶點」,傳達出語氣與心境的轉折。以上這些都是亂彈戲中較高深的音樂變化,熟悉亂彈的觀眾在欣賞這段唱腔時,應該會對於傳統曲調的巧妙安排會心一笑。音樂設計者在《喜》劇中大量搬弄亂彈曲調,筆者認為已經有點「炫學」的味道,種種罕用的亂彈曲如【二黃平】、【緊十二丈】等在戲中輪番呈現,未嘗沒有教育觀眾的意圖。

  音樂設計者的「炫學」功力,在曲調的使用與聯綴手法上歷歷可見。戲一開始時各太醫會診,趙、錢二位太醫把脈後打背供唱「怪奇怪奇真怪奇,林投樹會打鳳梨......」,吞吞吐吐的口吻以採茶調【糶酒腔】來表現,堪稱絕配。李太醫把脈後唱「你趙錢孫滑溜溜,好比狐狸與胡鰍,賞功將李推在後,有禍全部往後縮」,此際使用亂彈福路曲【四空門】,雖突破了傳統的程式,但卻十分貼切。【四空門】的特點是切分音較多、四句有不同的落音與類似的過門,傳統上固定用在寫信、讀信的場合,此際李太醫一邊唱【四空門】一邊數落眾太醫,意外地富有動感與喜感。更巧妙的是李太醫接唱亂彈福路曲【疊板】,末句轉【洞房點】由眾太醫合唱,這樣的音樂設計只有在把傳統曲調“吃透”的情形下才辦得到。【洞房點】是用來代替下句的特殊唱腔,因其配有鑼鼓,故適合用來搭配身段並由生旦雙人齊唱(註)。此處【洞房點】由眾太醫合唱,是個有力的收束,與身段的配合也十分自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亂彈戲中幾乎找不到【四空門】之後綴以【疊板】的例子,但《喜》劇中這樣的安排卻無比順暢,因為這兩曲正如徐渭所說的「聲相鄰以為一套」;切分節奏的曲趣既然相近,聯綴演唱便順理成章。劇中另一個蘊含傳統精神的聯套是以【補缸】、【清晨早】相迎交替演唱,這類似於南戲、傳奇中的「子母調」。「聲相鄰」與「子母調」的曲調聯綴方式,都能簡明地達到音樂上「一致性/變異性」的平衡,符合音樂認知的原理,使觀眾容易接受。

  「兩下鍋」的戲曲音樂雖然多彩多姿,但卻要面對語言轉換的問題。客家戲所吸收亂彈曲調,應該像亂彈戲一樣以官話演唱呢?還是改唱客家話?《喜》劇中有一段【哪嘎嘎】的曲調,此唱腔原為廣東漢劇的【西皮流水】,歌仔戲吸收此調後改用閩南語演唱,同樣的,客家戲吸收此調後改用客語演唱,聽起來也十分自然。令筆者驚訝的反而是胡塗氏唱的亂彈西路【慢刀子】,張雪英以客語演唱,居然意外地動聽。此曲與京劇的【西皮二六】同源,兩者的結構非常類似。京劇旦角的【二六】細膩宛轉,張雪英唱的【慢刀子】卻另闢蹊徑,揉入客家山歌的韻味,傳神地刻畫出胡塗氏樸質真情的性格。

  筆者在大學及碩士班階段,曾投注了不少心力在亂彈戲的傳習上面,由於有這段經歷,觀賞《喜》劇時的心情便格外地複雜、興奮。如今幾乎已從舞臺上消失的亂彈戲,在筆者看來,是「音樂被劇本及語言拖累」的結果。由於亂彈戲傳入臺灣之後缺乏劇本的編創,所講的語言又是怪腔怪調的官話,被觀眾淘汰實屬必然,可惜的是,亂彈戲中許多動聽的唱腔也連帶瀕臨失傳。《喜》劇以專業的劇本與母語讓亂彈唱腔重返舞臺,這樣的作法,似乎為亂彈唱腔的保存與新生指出了一條明路。

  放眼當代劇壇,戲曲音樂大多受到國樂、樣板戲、越劇,甚至是西洋歌劇的影響,音樂設計者常花費許多心思在配器、和聲、串場合唱曲及背景音樂的編創,真正致力於挖掘傳統曲調之美的音樂設計反而少見。其實從本質上而言,戲曲音樂乃是用既有符號來書寫的,傳統程式的規範下有許多變化的彈性,運用之巧拙,實存乎一心。戲曲的音樂程式就像生物的基因一樣,以有限的單元造出無限的作品,同中有異、殊途同歸。更有趣的是,在基因轉殖、混合料理之後,假以時日還可產生新的物種。《喜》劇結合亂彈、採茶的音樂設計固然令人驚豔,但在這個成功作品的背後,其實是改良戲時期「日唱亂彈、夜唱採茶」的演化歷程與「兩下鍋」的經驗累積。

  現代社會,尤其是臺灣的社會,常以為「新就是好」、「生命力來自於創新」,殊不知,生物的演化原不是以創新為尚(基因突變不是演化中最重要的因素),而是各基因嘗試不同的組合方式(有性生殖所帶來的基因重組),以適應環境的變遷——筆者期待,像《喜》劇這樣巧妙組合音樂基因的作品,會是戲曲音樂工作者往後努力的一個方向。


註:筆者認為,常用在【平板】曲末的【洞房點】可能是曲牌體「合頭」的遺響。【平板】類板式保有一些曲牌體的痕跡,這可以在其源流紹興亂彈中找到一些例證,詳見拙文〈論台灣亂彈戲「福路」聲腔屬於「亂彈腔系」—唱腔與劇目的探討〉(2000),《民俗曲藝》1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