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藝術》114期(2002)最PAR!/戲曲向前走

揮灑通俗近人心,台灣亂彈有看頭
-以《打春桃》、《鬧西河》為例談亂彈戲的未來

蔡振家

  在物競天擇的法則下,無法適應環境的生物自然會遭到淘汰。保存稀有物種的 方式有很多種,例如把牠製為標本,將美麗的軀殼鑄為永恆,或者,劃出一方以 柵欄保護的園地,由園方提供維持生命的食物讓牠安享晚年,甚至能夠傳宗接 代。假如把台灣的亂彈戲比擬為瀕臨絕種的國寶級動物,則某些精采的音影資料 已將台灣亂彈的一代風華鑄為永恆,而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則提供了亂彈藝人演 出、傳習的園地。

  本文要談的是另一種保存方式,也就是整理出少數能夠引起現代觀眾共鳴的好 戲,把這幾齣亂彈戲放在現代劇場中與其他的表演藝術一起競爭。本文所介紹的 兩齣亂彈戲《打春桃》、《鬧西河》,不管在戲劇主題、唱唸做表等方面,都具有 這樣的潛力,《打》劇適足以說明傳統重現的意義,《鬧》劇則具有改編重現的可 能性。

刻畫深刻人性的地方戲曲

  明末清初,中國有不少新興的地方聲腔在各地傳播,其中在清代初年經由廣 東、福建傳至台灣的非閩、客語戲曲及音樂,統稱為北管。北管戲的範圍主要包 含了兩個劇種:亂彈、四平,但演唱大鑼鼓曲的老四平戲在日治時期早已跡近消 失,因此,現今多把亂彈戲等同於北管戲。台灣亂彈戲分為西路與福路兩大系統, 西路戲的聲腔包括了皮黃腔、吹腔、高撥子等,福路戲則屬於以「二凡」、「三五 七」等板式為主的亂彈腔系。

  雖然亂彈戲曾有一段很短暫的內台戲時期,但它繁複而大氣的表演風格,基本 上最適合在空曠的野台演出。常演出的多半為所謂的「粗弓馬」劇目,也就是以 生、淨為主的歷史戲,如《下河東》、《天水關》、《黃鶴樓》等,都是現存的漢陽 北管劇團與亂彈嬌北管劇團近年來的常演劇目,戲中有不少表演程式如五步開 山、跳台、探台等,雖然現今看來有些重複、冗長,但在野台卻有一定的演出效 果。

  除了歷史劇之外,亂彈戲也像其他的花部戲曲一樣,以直入人心的通俗性打動 觀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些家庭劇與小戲,這些劇目的表演風格或細膩寫 實、或滑稽鹹濕,筆者認為可能比正統的亂彈戲更具有推上現代舞台的潛力。畢 竟,搬演帝王將相的嚴肅故事,亂彈戲不易與有不少共同劇目的京劇競爭。台灣 亂彈戲保留下來的老戲不少,如《龍虎鬥》、《南天門》等,在京劇中早已遭到淘 汰,從某種角度觀之,這其實反映著亂彈戲缺乏去蕪存菁、編創經典的戲曲演化。 在早期的移墾社會中,台灣農村子弟在學習亂彈戲時,同時也學到了中國的歷 史與官話,不過這些寓教於樂的功能在現代已經變得毫無意義,歷史事件與現代 人隔得太遠、事不關己,反而是平凡的家庭事件更有可能引起共鳴——小說家張 愛玲就曾經提到她對「過時、破爛」的蹦蹦戲感到興趣,只因地方戲曲對於原始 的人性常有真切的刻畫,這也許才是重現亂彈戲時所應發揚的重點。

辣得夠味的家庭風波《打春桃》

  《打春桃》是全本福路戲《合銀牌》裡的一齣,全劇敘述韓弘道(老生)娶劉 氏(正旦)為妻,因妻久未產子而納春桃(小旦)為妾,某年中秋,劉氏藉著幾 分酒意強迫丈夫將已有身孕的春桃趕出家門,臨別時韓弘道給春桃半面銀牌,作 為日後父子相認的憑證,春桃遭劉氏派人暗殺,但因腹中兒子有狀元之命而被土 地神所救,結局是金榜題名、一家團圓。《打》劇只演春桃被趕出家門這一段, 戲一開始,春桃上場唸「為人莫做妾,做妾受煎熬,寧做貧家妻,莫做富貴妾」, 點出了此戲的主題。

  劇中,中秋佳節適逢大娘劉氏的生日,大娘被姆娘請去喝酒還沒回家,韓弘道 看到春桃悶悶不樂,便與她飲酒談心。醉醺醺的大娘回到家門,見房門緊閉,便 在一旁偷聽,聽到丈夫在背後向小妾說自己的壞話,氣得七竅生煙,於是叫門入 內,一場家庭風波就此開始。據資深亂彈演員蘇登旺所述,《打》劇是新美園北 管劇團團長王金鳳的成名戲,而「亂彈戲潘玉嬌、王金鳳、新美園藝人技藝保存 案」於一九九七年為這個戲碼錄了影,當時王金鳳與蔡和妹(飾正旦)雖然都已 經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但演起《打》劇,兩位久未同台的演員仍然毫不客氣地 飆起戲來,尤其是蔡和妹,她的功底深厚、小嗓嘹亮,出台時醉態可掬,嘴裡還 叼根牙籤,寫實的表演風格令人吃驚,而這也是台灣亂彈戲正旦的特色之一:辣 得夠味(註)!

  夫妻們酒後大吵一場,清算積壓以久的總帳,嬌滴滴的第三者夾在中間假意勸 解,這情景在今日一點都不會過時。《打春桃》的劇本將幾次妳來我往的衝突處 理得層次分明,生活化的科白與程式性濃厚的唱做,在老練的野台戲演員身上水 乳交融,一場家庭暴力事件不僅演得十分真實,溫溫吞吞的老生卻又不時製造一 些疏離的「笑果」,這可說是《打》劇以古諷今的犀利之處。要重現此劇,關鍵 在於要找到適合的新演員,他們必須具備寫實的與戲曲的表演能力,才能掌握亂 彈戲的野性美。

異國風的魔幻喜劇《鬧西河》

  張伯謹所編的《國劇大全》中,收錄了一齣早已絕跡於京劇舞台的《雙沙河》, 編者云「劇中涉及妖法等事,頗難索解,姑并存之,以備參考」,幾乎是同樣情 節的亂彈福路戲《鬧西河》卻風靡民間,亂彈班或子弟團都時常演出,只因擁有 魔法乃是人人心中共同的夢。有一個心理測驗是這樣的:給你飛行術或隱身術, 你會選擇哪一個?《鬧》劇的男主角高風豹兩個法術都有,在戰場與情場上佔盡 了便宜。觀眾欣賞戲中幾個或俊或醜的妖精展現各種魔法,可能也有相當的移情 作用。

  故事發生在宋代,番邦單單國興兵來犯,胡延平被單單國駙馬姜統所擒,高風 豹前往救援。姜統慶功之時,高風豹仗著隱身法攝去酒杯,並以棒槌痛打眾人。 單單國公主與隨從外出射雁遊玩,高風豹藉隱身之利戲弄公主,公主見到高風豹 現身後十分傾心,乃扯住其鎧甲,約定八月十五要回來與她成親。 以上是《鬧西河》的前半段,出場的妖精主要有兩個,姜統為玉帝前銅鐘所變, 面貌醜惡、刀槍不入,擁有大砍刀與迷魂旗等法寶,戰無不勝。高風豹為狗精所 變,是個白盔白甲的酷小生,隱身時以雙鎚打人甚是威風,唯獨對姜統的鐵肚皮 無法撼動分毫。《鬧》劇的下半段又出現了兩隻妖精,魏文龍為貓精所變,是個 插科打諢的二花,胡仁寶為白鶴精所變,比高風豹更帥、更狡猾。三妖各使法寶 輪戰姜統,最後胡仁寶以師父所授神箭射死姜統,單單國歸降宋朝。

▲台大北管社演出《鬧西河》

  從冒險奇幻的劇情、鮮明逗趣的人物看來,《鬧》劇具有成為「兒童亂彈戲」 的潛力。上半段的戲曲之美頗有可觀之處,例如公主在打獵時載歌載舞,隱身的 高風豹對公主「三摸」,身著原住民服裝的隨從阿子大、老大子則在旁穿鑿附會, 十分爆笑;風騷旦公主與酷小生高風豹拉拉扯扯,兩人有一大段緊湊動聽的「扯 甲」唱腔。《鬧》劇下半段已跡近失傳,尤其是貓精魏文龍的耍寶在手抄本上都 只標示「白話不盡」(表示插科打諢的段落,由演員以方言即興發揮),要復原十 分困難,不妨以現代的手法再行編創,例如把白鶴精從魔法學校畢業的來歷多做 著墨,並在妖精的鬥法場面中運用一些舞台效果。

跟時間賽跑的亂彈老戲

  以上舉出《打春桃》、《鬧西河》這兩齣戲做例子,旨在說明亂彈戲的重現必須 考慮它是否能引起現代觀眾的共鳴,在傳統表演的發揚方面,應掌握民間戲曲的 生活化特色;在傳統劇目的改編方面,則可取材魔幻浪漫的劇情,以動物化的造 型與聲光效果打造出e世代也愛看的亂彈戲。

  亂彈戲的好戲當然不只上述這兩齣,例如小戲《雙別窯》把平貴別窯與丑別窯 穿插演出,後現代的手法具有笑中帶淚的舞台效果,可惜似乎已經失傳了--搶 救消失快速的亂彈戲,其實不只是在「向前走」,而是在跟時間賽跑。


註:亂彈戲的正旦必須要有能收能放的表演能力,戲劇學者邱坤良在其《南方 澳大戲院興亡史》一書中,也曾如此描述《斬華雲》中瘋婦的表演:「阿 坤旦披頭散髮…一下子指天罵地,抓鳥抓蝴蝶,一下子表現真實情境,悲 戚不已…驀地口出穢言:『卵鳥給你咬!』,接著『哎!』嘆了口氣,行雲 流水地唱了起來…苦旦講髒話,就跟孔子說粗話一樣地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