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力園深度採訪報導(撰文:許雅筑;指導教授:卓亞雄)
綠色的小車子行進約莫一個小時。沿途風光明媚,新店雙峰山蜿蜒的道路兩旁不見人群,偶爾看見
和狗兒叫聲互相呼應的,是一雙同樣急切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底下,流露出期盼的神情,台大外
「丹丹來。」黃宗慧邊輕拍著淺黃毛色的狗兒,邊述說當初到信義區看電影的途中「意外」撿到牠,所以把牠取名為阿希丹托利(accidentally),簡稱丹丹。「丹丹今天好像有點憂鬱,」兩雙大眼睛就這麼互看了一陣,她又遞給牠兩條肉乾,順便分一些給圍繞在旁的其他狗狗。
葳葳和有著黑毛髮和白「人中」的比麗是協力園的元老,在民國86年被當時還是研究所學生的黃宗慧撿到,原本希望能找到適合的主人收養牠們,但葳葳和比麗在獸醫院居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卻始沒有適合的人選出現,葳葳更是兩度被領養的人退回。
苦於自己家中不能收留牠們,長期住宿獸醫院的高額費用又讓黃宗慧有些吃不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她認識同樣在救助流浪狗的徐若蘭,並經由她的介紹將葳葳和比麗帶到協力園,以每月付款的方式將牠們託付給楊香照顧。除了比麗、葳葳和丹丹之外,陸陸續續救助約二十隻的流浪狗,黃宗慧都把牠們寄養在協力園,並且定期前來探視。
由民國七十三年在自家開設的水族館旁救助流浪狗至今,楊香已經投入了二十四年、也就是超過三分之一的人生在流浪狗身上。一隻、兩隻,六十隻、兩百隻到如今共一千一百多隻的流浪狗,全在她的照顧下過生活。
民國八十三年因為狗場大量繁殖、供過於求,原本一隻可以賣到兩三萬塊錢的貴賓狗,身價大跌到只有五千塊,不到原本的四分之一,因此台灣社會爆發一波棄狗潮,由那時候開始,楊香陸陸續續將被棄養的狗撿回家中。
先後在中山北路的新亞與金鈺飯店擔任經理職務的楊香,工作之外另有水族館的投資,家中的經濟狀況頗為寬裕,加上家人的支持,讓她有餘裕收留流浪狗。但隨著收養的流浪狗數目越來越多,家中的空間不足再加上鄰居的抗議,在八十五年楊香以每個月四萬七千元的價格租下新店雙峰山中的一塊土地,供自己收養的流浪狗居住,並且聘請同鄉的高振堯同住在那裡,負責照顧那六十多隻狗。
隔年,有平面媒體報導楊香開設流浪狗收容所的故事,消息一傳出,雖然吸引一些人伸出援手,但隨之而來是更多的人或詢問能否代養自己收留的流浪狗,或乾脆直接把狗留置在狗園門口。一下子,園裡的狗口增加到兩百多隻,別說以高振堯一人之力無法照顧,龐大的費用更讓楊香負擔不起。
於是,在徐若蘭的建議之下,楊香開始實施「共養」制度,開放民眾將狗兒寄養在協力園,再按月支付膳食、醫療等費用。就這樣,眾人一同出錢出力的「協力園」正式成立。
由中央印刷廠要來木材搭建的棚子、自己釘製的狗籠,砌起的石牆,協力園有很多自己製作的克難設備。而園區每天的例行照顧工作是由三名愛心媽媽、三個志工,以及四個專職員工合力完成,採分區的方式,每個人負責幾個小區,早上先將狗兒分批放風,趁此時打掃狗籠,打掃完然後餵食,再將他們帶回狗籠內,然後再清理外面的環境。
在支出費用的比例上,楊香強調食物第一,她說「狗吃不好就容易生病」,所以寧可選擇「好一點的飼料」,再來是狗的醫療、結紮等費用,每隻狗在進入協力園之前一定注射預防針,母狗都會結紮。「狗住再漂亮的房子牠也是不知道啊」,所以對環境只要求乾淨就好。
平均每個人要負責一百多隻狗,光是這樣的基本工作就要花掉工作人員五六個小時的時間,再加上修繕狗舍、到溪邊撿拾石頭砌牆等其他工作,每人每天至少需要八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這樣的日子由八十五年至今全年無休,從未間斷。
在八十七年,流浪狗的寄養數目越來越多,楊香乾脆辭去飯店的工作,全心投入照顧流浪狗的行列。原本,楊香以為這樣的經營模式加上自己六百多萬的存款,可以照顧這些流浪狗終老,包括少數被丟棄在門口、無人支付生活費用的無主狗隻。
但是十幾年來,因為種種因素,許多寄養狗的民眾在將狗寄進來之後幾個月就不再付錢,或是丟下一句「你把牠們送去安樂死」之後就消失無蹤。這樣的無主「呆帳狗」越來越多,楊香的經濟壓力也越來越沈重,連自己居住的房子都賣了,終於在九十二年,她散盡所有積蓄。前前後後,楊香共投入一千五百多萬來建設協力園。
如今,協力園每個月需要三十六萬的開銷,扣除其他助養人支付的款項,已經退休的楊香每個月必須花費十五到二十萬元的費用來補貼不足之處。靠著保險滿期的回饋金還有向銀行借貸的款項,楊香「苦撐著」。承認自己也有想放棄的時候,雖然「明天、後天不曉得怎麼過,」但楊香說自己「沒有後悔的權利。」
第一次到訪協力園的台大機械所學生張瑋至表示「真的很驚人」,他指的不僅是上千隻狗的數量、叫聲、排泄物的份量、空氣中飄散的狗毛與氣味還有牠們的狀況。他認為協力園的環境並不是盡善盡美,但「把自家養的狗照顧好就是件了不起的工作了,他們真的很偉大,怎麼會想要去管那些與全然自己無關的狗?」
固定每幾個月來探望自己寄養那十多隻狗的黃宗慧表示,雖然協力園的環境不算好,但楊香「對狗不離不棄,她做的事非常不容易。」她也曾經擔心過那裡的收容狀況、擔心自己替這些生命做了錯誤的決定,但看到狗狗們和楊香的親膩互動,她表示「動物是不會騙人的。」黃宗慧的姊姊也補充,在有限的資源下,「這是他們能做到最好的。」
對於自己替狗做的選擇,黃宗慧表示「你永遠也不知道狗狗到底想要什麼?」因此「因為大環境太差,所以為流浪動物所作的選擇往往不可能好到哪裡去,像找不到合適認養人的流浪狗,有些人為牠們選擇了安樂死,我則為牠們選擇了待在私人收容所一輩子,很難說哪一種對動物來說是比較正確的選擇,即使現在所倡導的原地放養制(TNR) ,有時也難免無法保障動物的安全,例如有車禍的意外或惡意毒殺的狀況等等。」而協力園是時代的產物,當時的大環境比現在更惡劣,在棄犬潮與欠缺動物權觀念的社會中,收容成為一種「權宜之計」。
除了流浪狗,協力園還有流浪貓、流浪豬甚至流浪鴿子。楊香表示自己現在已經很少收養新的動物,甚至避免去流浪動物之家,因為自己每次去必定帶狗回來,她說現在「沒有能力,不敢救」,只好眼不見為淨。說起之前在動物之家救回來的兩隻臘腸狗,一隻天生腳有殘缺、另一隻是身上多處嚴重褥瘡「深可見骨」,原本都面臨安樂死的命運,她卻決定把牠們接回來。現在兩隻狗活潑可愛的樣子讓人很難想像牠們當初的模樣。「看到牠們要死了,很難不再给牠們一次機會。」
對一隻狗的故事如數家珍,楊香指著一隻有哈士奇血統的狗說,「這一隻剛生完小狗的母狗是Lucky,你看牠生的五隻小狗每一隻都好可愛。」接著她看著一隻穿著自製背心的黃色土狗說,「牠太瘦了,買的衣服都不能穿,所以我自己幫他縫了一件。牠是在桃園六福路救出來的,我都叫牠六毛。」話說完,她轉過去捧著牠的臉頰說「六毛我們好乖對不對?」用的是對孫女說話般寵溺的口氣。她說自己是這一千一百多隻狗的「奶奶」,牠們「都是我的孫子。」
協力園收容的狗平均年齡是八歲,以狗的年紀來說算是高齡,很多是送不出去的米克思(混種狗)、外型不好看的、身體殘疾的才會來到這裡。黃宗慧表示「這裡的動物都是老弱殘兵。」但這些狗大部分都很親近人,即使看到陌生人,不是硬把頭塞到人的手掌下,就是一邊汪汪叫,一邊把腳掌搭到人的身上,往往踩的訪客一身泥水腳印。
「那過年後就麻煩你帶地瓜去看醫生」,身上滿是狗毛、口水以及泥巴腳印的黃宗慧對楊香說。地瓜是黃宗慧寄養十多隻狗的其中之一,牠的腳趾間拖著一顆粉紅色的瘤,走起路來有一點點跛。「阿土的耳朵在流血」,臨去前黃宗慧仍不忘要楊香多留意狗狗的狀況。在她的手裡塞了一個紅包,「新年快樂」,黃宗慧坐上車子後向窗外用力揮了揮手。
楊香頂著一頭削短的灰白頭髮,聲音略顯沙啞,她邊咳嗽邊說「我已經六十多歲了,因為我母親兩天前過世,這兩個月她住院的時候我又要照顧她又要來這邊,太累了所以感冒了,不然我平常都很有精神的。」忙著辦理九十歲母親的喪事,她說「黃宗慧他們本來是禮拜天要來的,因為這個事才改到今天(1/20日禮拜二)。」
「有的狗蠻聰明的,有的狗真的很貼心、很可愛,救到這些狗你真的會覺得很值得,然後有些狗也是很壞啊!像我們這一隻就超乖。」楊香指著身旁的六毛說。談到未來,她表示除非現在350隻呆帳狗都被帶走,不然多一隻、少一隻對於管理的成本其實是沒有差別的。所以即使經濟已陷入危機,她仍然替一些經濟有困難的寄養者照顧狗,而有些人在停付費用一陣子後,只要有辦法,仍會重新開始付錢。
楊香希望未來能有人接手她的工作,讓協力園能永續經營,持續幫助流浪狗,不然至少要撐到現在這些狗能安享天年,活到生命自然結束那一刻。
「我會養到我無能為力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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