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肉食、動物權:凱默勒評《食肉與色情》  

黃宗慧

「廣告從不只是關乎其所欲促銷的產品。它們也關乎我們的文化如何地被結構、關乎我們對於何謂自我與他者的信念。」在《食肉與色情》[1]一書中,作者卡蘿.亞當斯(Carol Adams)延續了她在《食肉的性別政治》[2]中對於肉食文化與父權機制共謀的批判,只是此次的焦點更凝聚在廣告對於女體與動物的剝削上。亞當斯蒐羅列舉了無數的例子來證明白人中心的文化如何習於「將其他的存在都視為是可消費的」,她並列出了一個表格來說明以白人男性為中心的廣告背後是怎樣的一套二元對立:

A                      not A

人/雄性         女人雌性

文化                  自然

人類                  非人動物

「白種人」         有色人種

心靈                  肉體

文明                  原始

生產                  複製

資本                  勞動

穿著衣服的         赤身裸體的

對亞當斯而言,無疑的,歸在A類別裡的都是長期以來居於主導地位、或理所當然地被視為「正面」的質素,是廣告的訴求所在或想取悅的對象;而「非A」的一群自然只能在廣告(以及大多數的其他文化呈現)中扮演著被消費、被宰制的角色。這樣的論述模式,就不少評論者看來,是粗糙過時的,甚至強化了二元對立的機制,但何以凱默勒(Lisa Kemmerer)卻撰文[3]表達她的強烈認同?她不但認為亞當斯所謂「肉品就像色情:它在成為某人的樂趣來源之前,曾是其他人的生命」的說法相當具有洞見,甚至說她遠遠走在其他讀者的前端。亞當斯對父權/肉食文化的批判究竟是過時、簡化的,還是激進、中肯的?或許我們可以先回到這些被點名批判的廣告本身來看。

      就凱默勒信手捻來的書中實例而言,這些把女人動物化、把動物「擬女人化」的廣告,雖然很容易被我們視之為是無傷大雅、「博君一粲」的逗趣聯結,其實卻充滿了父權人類中心主義的色彩。女人動物化:「肋排、頸肉、腰肉、當然還有臀部」這是一則投男性所好的廣告像牛體分區圖一般地呈現女性身體,暗示著女人像動物一般低於男人,可任其支配。動物女人化:母牛像性感女神般亭亭而立、畫上口紅的豬展露著牠的豐臀、雞掀起了迷你裙露出牠可口誘人的腿,再配上「腿讚,胸部棒」、「新鮮嫩雞,超瘦,體脂肪超低」這類廣告詞……,閱讀這些廣告後,我們會了解凱默勒何以站在亞當斯這一邊:這類的呈現的確是一種「人類本位色情」(anthropornography),極盡所能地想傳遞如下的訊息:「非人動物想要你。受苦?屠宰?非人道處理?沒有的事。是牠們自己想要的」。凱默勒對亞當斯的認同,正在於她認為亞當斯拆穿了「動物就像女人一樣想要你」的廣告迷思。而這種迷思之所以能歷時不衰,來自於廣告的生產者與閱聽人之間的共謀:既然主流文化不想承認把女體當成肉食商品般來消費的事實,更不願意承認對於動物所做的剝削與傷害,那麼只要把牠/她們刻劃得「心甘情願」,佔據A類別核心價值的人們,也就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消費/剝削下去。

回頭來看台灣的廣告,肉食與色情的勾連或許不如亞當斯所見的西方文化那般「明目張膽」,但也不時可見動物豎著拇指誇自己的肉好吃、介紹自己的肉質多鮮美這類的廣告。不願誠實面對人類對動物的利用或剝削,其實是動物權難以落實的重要原因;一旦我們滿足於用廣告來催眠自己「動物心甘情願奉獻」,我們就不會再去思考,在人類享受這些肉食之前,動物經歷了怎樣的過程?也不會認為素食,或者退而求其次的,友善農業的推廣,有任何意義。而不只肉品廣告,皮草的販售商在鼓勵消費者購買時,常用的說詞——提供毛皮的動物在養殖場終其天年之後才被安樂死取皮——同樣地不誠實,甚至曾有皮草廣告文宣誤導地強調,消費皮草有助於生態平衡,因為提供毛皮的這些動物都是「過剩」的物種!在對於動物的各種利用上,如果人類不願意面對自己加諸動物的痛苦,就必然無法去評估這樣的傷害是否必要、能否減輕甚或免除。這樣來看,在亞當斯的著作所引起的負面批評中,是否也有些反應是源於不想看到這類廣告背後所隱藏的性別與物種歧視?不願被迫看見人類對於動物的剝削與傷害?

凱默勒認為,儘管許多讀者可能會排斥亞當斯針對廣告所揭發的這些令人不快的真相,但她也相信,必然有些讀者會從而發展出新的思維向度,甚至能如亞當斯所期待的,發揮消費者的制衡力,以拒買這類廠商所行銷的商品來表達自己對於女性主義與動物權的支持;凱默勒的書評如此地聲援與肯定了亞當斯的著作。但也正因為凱默勒呼應性的覆述多過於理論的探討,反而未能凸顯亞當斯將女性與動物「結盟」這個策略的特殊意義。亞當斯將女性與動物結盟的意義在於,她讓我們得以去追問:建構論派女性主義者視切斷女性與自然及動物的聯結為抗衡父權的方式,認為如此才能超越女性特質、才能證明女性是屬於文明文化的,而非自然原始的,但這是否反而是在內化父權的價值體系?而父權文明內蘊的「征服自然」心態,不正是造成物種歧視與生態危機的原因之一?亞當斯的論述開啟了這樣的思辨空間。

不過,性、肉食、動物權之間的糾葛本來就相當複雜,也因此亞當斯所論及的問題還有許多面向必須被持續地開發。就以A與非A這個飽受爭議的二分圖表來說,我們雖然可以為亞當斯背書,認為她之所以提出這個表格,是要用來描述與批判現今廣告中已然充斥的二元思維,而不是因為她個人相信甚或有意強化這些對立;但是我們也不能忘記,A與非A之間總是存在著流轉的可能:德希達視赤身裸體(亞當斯眼中的非A特質)為人類(亞當斯所謂的A類代表)獨有的特色,就是最好的例子。德希達認為,非人動物原本就不穿衣,也就沒有「裸體」的狀態可言,所以只有人類才是唯一可能裸體的動物!至於作為「唯一需要因為裸體而感到羞愧的動物」,這種特殊性到底是讓人類顯得比其他動物更高尚還是更匱乏?解構這種優劣對立的可能性,不言可喻。另一方面,不論A或非A,同一個範疇之內存在的差異性(諸如動物和女性的關係、動物和有色人種的關係、女性和有色人種的關係等等),也有待我們做更細部的區隔與更深刻的思辨,因為這些不同的他者雖然可能發展為「盟友」,彼此間或許也存在著強凌弱的剝削關係,所以仍可能會有新的問題隨著結盟而來。以上這些問題雖是亞當斯的書與凱默勒的評論未竟全功之處,但相信也是關懷性別議題與動物權者可以接手研究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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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arol J. Adams, The Pornography of Meat ( New York : Continuum, 2003)

2 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 (1991) ,中譯本甫於20066月由柿子文化公司出版,譯者卓加真,書名改為《男人愛吃肉.女人想吃素》。.

3 Lisa Kemmerer, “The Pornography of Meat by Carol Adams,” Philosophy Now 56 (July/August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