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看世界

 

黃宗慧

 

在這個城市裡,野狗的身影已越來越模糊。真實存在的野狗在經年的大量捕捉下逐漸消失,關於牠們的紀錄則多半失真時而會在新聞報導的一隅,看見牠們被描述為成群結隊咬傷路人、攻擊小孩的惡獸,又或者會在以流浪動物為拍攝對象的作品裡,看見幾張牠們或休憩或曬著太陽的照片,搭配上「不知流浪疾苦」的文字,彷彿照片中凍結的片刻便是牠們一生自在又逍遙的明證。劉克襄的《101野狗》則不同,他雖不避談野狗群聚的習性,且同樣嘗試以文字捕捉牠們在陽光下酣睡的畫面,但既不醜化前者,也決不天真地將後者浪漫化。野狗的真實樣貌如何?在奔赴死亡這個共同的未來之前有過怎樣的生活?劉克襄同時從自然書寫者的觀點與野狗的視角,回答了這些問題。

      正因作品本身是集自然觀察與小說情節而大成,劉克襄的筆法也同時包含著冷調的報導敘述與深情的投射揣想兩種層次,兩者相輔相成地重現了野狗的生活形跡:當他以冷靜的口吻陳述猝不及防地發生在野狗身上的意外時,那些在他文字鏡頭下迅速凋零的野狗愈發令讀者不忍,也愈發透露出作者本身的悲憫;而當他設身處地為狗代言、道出牠們的心情時,讀者又會發現,若不是長年「客觀」觀察狗群的生活,絕對無法做出這樣的「主觀」揣想;而隨著劉克襄主客觀相互穿透、既抽離又關切的文字,一幕幕曾在我們周邊發生的流浪狗悲歌,有了最真切的樣貌:「巷口的摩托車店搬家了。蛋白質和半邊,一起變成棄狗……清晨,大馬路上又傳來淒厲的慘叫聲。可憐的半邊,正在恢復自信心。未料到,才走到大馬路,就被山上社區快速衝下來的車子撞死了……午夜時,蛋白質在空地不斷徘徊,低嗚了好一陣子。野狗的身份愈久,感傷的情緒會愈淡。畢竟日子就是這麼苦,每天都在悲慘,只有認命,為明天的日子,繼續尋找食物,堅強地活下去……」

      劉克襄在文中不時從自然觀察者的角度描繪野狗牠們如何以身體姿態向其他野狗示好、牠們的求偶儀式、牠們以豎尾展現階級的行為是來自狼族的祖先……,等等。而當他試著以野狗的眼光看世界時,牠們的心靈活動、甚至潛意識,又隨即躍然紙上:群聚的野狗「三口組」一旦有成員發生意外,其他的便會感受到失去知心朋友的失落;「馬鈴薯」幸運撿到肉包填飽肚子後,看見狗媽媽「小冬瓜」迎面走來,會一面搖尾一面想著,「現在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相依為命了,但我們很快樂」;而剛被收留的野狗「豆芽菜」突然胡亂地奔跑、胡亂地翻找東西拿去埋藏在山腳下,是因為牠「潛意識裡還有一種恐懼」,害怕主人原養的家犬「大矮子」剛生下的那窩小狗,會讓牠再次被遺棄……。可以想見的是,有些人或許會因此認為,後面這類的敘述有過多非理性的主觀投射,也破壞了前一類自然書寫部份的專業客觀;就像劉克襄在另一篇評論文字〈野狗消失十二年〉中,談到自己對於野狗在城市中消失感到悵然若失時,他的部落格上立刻有人回應:與其「訴諸以情」,不如「從現實面探討」正面解決流浪狗問題的辦法。姑且不論「現實考量」vs.「訴諸以情」、客觀理性vs.主觀投射這種二元對立觀是否暗藏著對情感、非理性的貶抑與污名化,以劉克襄作品本身所帶出的,關於動物有無潛意識的問題而言,其實大有開展出嚴肅哲學思辨的空間,而不應解讀為愛狗人士一廂情願的投射或強說愁。

      事實上,法國學界的兩位巨擘都曾先後針對動物有無潛意識的問題提出看法。精神分析師拉岡認為,除了被馴養的動物也許有可能會內化人類的潛意識之外,動物界的訊息傳遞都只是符號與現實之間「固定的對應關係」,無涉慾望、也沒有潛意識可言。德希達則不滿這樣的說法,他認為拉岡不但是從人類為宇宙中心的觀點去看待動物,且對於動物的推論,往往既沒能援引動物行為學的知識,也缺乏觀察或經驗的佐證。德希達問道,當人類宣稱動物沒有潛意識、沒有文化、沒有理智、不會哀悼、不懂尊重之際,是否曾思考過:那又是什麼理由讓我們足以認定,自稱為人類的這種動物就必然擁有以上一切的特質?德希達同時強調,他之所以質疑拉岡對人與動物所做的區隔,並非意在取消兩者的差異,而是認為若要談人與非人的區隔,就應該將更多的生命形態與經驗差異都納入考量。這樣來看,劉克襄經由動物行為觀察來得出關於野狗的種種推論,並以謙遜的態度取代人類至上的觀點,顯然頗符合德希達的標準;例如當他觀察兩隻野狗互聞、搖耳、豎尾的動作時,他不會採取「人眼看狗低」的預設立場,反而看到牠們如何溝通、如何「經由這種接觸,瞭解對方」,他更發現了牠們也有細膩的表情,只不過表情背後的意圖、以及衍生的符號意義,「是習於文字和講話溝通的人類所難以理解的」罷了。

      動物的內心世界若是不為人知,並不等於就是較低下甚或不存在的;劉克襄的作品如此開啟了探索野狗的情感與心靈世界的契機。然而推動此類動保觀點之所以不易,就如同作家黃怡所指出的,是因為「最難喚醒的,是假寐的人!」,劉克襄在文字間也透露了這樣的心情:「人們是因為憎惡野狗,捕殺牠們嗎?相信這個立論是不可能成立的,仔細深思,我們會恍然發現,人類只是因了城市乾淨和安全的需求,竟形成一道捕殺野狗便可以解決的論述」。在劉克襄道盡了101巷的野狗在幾無生存機會的城市中,從求生到受死的故事之後,是否有更多人願意看清,野狗「並非來自野生的世界」這個再簡單不過的真相?事實上,「人類的世界其實便是野狗的世界。牠們不曾以野生的型態存在過,但卻在城市裡,因為人類的遺棄,逼得去摸索著這樣的一條道路。」只是野狗在城市中還能否摸索出較不悲情的道路?這恐怕取決於,有多少人願意睜開假寐的眼,從野狗的觀點,看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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