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書評

自戀及其不滿《女性自戀》

 

   黃宗慧

 

自戀,它曾經承載著耽溺、膚淺等等與女性相連結的負面意涵,但晚近也被部份女性主義者視為是積極建構女性主體性的方式。不論是被賦予正面或負面的意義,自戀都彷彿指向一個內於主體自身、與他人無涉的過程,而從自戀一詞的源頭來看似乎亦是如此:納西塞斯被水中鏡映的自我形象吸引而不可自拔,所勾勒出的不正是一個不需要他者存在的空間?

弔詭的是,自戀從來都不可能「不關別人的事」,法國精神分析學者拉岡(Jacques Lacan)廣被引用的鏡像期理論適足以說明這一點。六到十八個月的嬰孩就會對於觀看鏡中的自己表現出高度興趣,這人生初期的自戀,乍看正是一種自給自足的狀態自我衍生了鏡像、鏡像完成了自我。但就拉岡看來,身體協調發展還不完全的嬰孩卻認為自己正是鏡中完形,這「從不足到期待」(from insufficiency to anticipation )的跳躍不但造成了自戀結構的不穩定,自我要靠鏡像才能完成的「異化」現象(「我就是他者」)更是日後攻擊慾的來源。更何況,鏡像期的自戀也決非嬰兒與鏡像的二元對應而已,拉岡指出,那個將孩子帶到鏡子前面、欣悅地鼓勵孩子與鏡像認同的第三方通常是父母親早已悄悄介入了「我和我自己的鏡像」這看似一個人的獨角戲裡。

既然自我依存於鏡像的這種關係裡潛藏著焦慮與衝突,自戀也就不可能是單純的自我悅納過程。德國心理治療師芭貝.瓦德茲基所著的《女性自戀》一書正是從這樣的體認出發,指出了自戀的人格結構往往有著嚴重的自我懷疑與自卑的特徵,而光鮮亮麗的自信外表經常只是用以隱藏內心的不安。瓦德茲基從其女性患者的案例出發,推論出自戀型人格形成的原因主要來自於「原始人際關係」的影響,尤其是和母親的相處模式。她認為假使主體在幼年經驗中沒有得到適當的愛與關懷、沒有學會處理依賴和自主之間的關係,就特別容易困陷在分離焦慮與莫名的不安之中,從而想藉由討好所有的人來保持內在的穩定。想從外在來獲取無法自給的認可,正是自戀結構不穩定的原因所在:自戀型人格的人「只要稍微受到傷害就有崩潰之虞。他無法從內心來調節自我尊嚴,而是完全依賴外在世界,也就是說全以他人的眼光或事物的成敗為依歸」。沒有魔鏡的肯定,白雪公主的後母根本無從自戀起,這個耳熟能詳的童話早已清楚地呈現了自戀結構的脆弱。

在瓦德茲基所舉的許多例子裡,我們發現自戀非但不能自給自足,而且主體所表現的自信也只是表象:她們常在情感上陷入兩難的困境,「如果選擇親密她們會恐懼被吞噬;選擇保持距離她們又害怕孤單沮喪的心情」;在飲食上她們則常遭遇失序的問題,在暴食和催吐的過程中反覆,無盡地擺蕩在過剩與飢餓之間。這樣的自戀形象,不但與新/後女性主義賦予自戀女人的正面特質大相逕庭,也似乎和我們在媒體上所看到的,優遊於過剩與不足之間的女明星們大不相同?每當有大型的頒獎典禮提供女星們做為競艷的舞台時,我們不總是看到過剩與不足在她們的身體上、在她們的言談間,從容愉悅地展演出來?在身體上,旣有「爆」乳,又同時有「纖」腰;在言談間,旣驕傲地道出典禮前已節食到幾近昏厥的狀態,又津津樂道於典禮後的狂肆大吃。這過與不及的結合,是體現了新/後女性主義所要追求的目標,還是媒體提供的幻象呢?

先看看肯定自戀/暴食/購物癖的女性主義觀點。新/後女性主義者並非不明白,引發這類強迫行為的,往往是女性內心深處無以名之的焦慮,但她們認為,女性有權決定自己的外表,有權選擇以暴食與催吐的循環來控制體重,而典型「全贏」的女性,也大可以既擁有成功事業,又迷戀於購物,最重要的是,如果這些行為能夠抗衡焦慮,就有其值得肯定之處。例如《女性戀物癖》一書的作者葛門與麥金寧便曾表示,如果狂食而後嘔吐可以讓女性既享受到直接的感官愉悅,又免除了吃東西會發胖所帶來的威脅與罪惡感,也不失為一種折衷策略,可以幫助女性不要去面對潛意識中更駭人的焦慮。但是在我們就此認定,前述瓦德茲基對女性自戀的解析太過悲觀,而女明星在媒體上的自戀展演反倒能開發出正面意義之前,不妨聽聽本身長期受厭食症所苦的卡洛琳.柯奈普在《慾望:我與厭食搏鬥的日子》一書中怎麼說。

柯奈普以自身的經驗為參照,指出以暴食或購物暫時置換內在的空虛其實並非可取的策略;把紓解的方式壓縮成明白的形狀,看似找到了便捷的解決問題之道:「吃那蛋糕,它能減輕內在空虛;買那外套,它能以身份遮蔽妳」;而當我們為昨晚吃的食物感到罪惡、為衣服是否合身發愁時,明確的焦慮又可以繼續取代無名的焦慮,那不想觸知的、更可怕的事情就彷彿不會迫近。然而就像她以對體重的焦慮來濃縮接收其他所有無法處理的渴望,只是讓自己陷入厭食的狀態,女性選擇不去面對無名的渴望與焦慮,最終還是會造成傷害:

正在減肥的女人說:「我想要瘦。」她可能想要的是其他特質,她可能想要的是瘦所代表的價值、歸屬、可愛。我要那衣櫥、我需要那關係、我想要減掉十磅。這些變成清楚的盼望、明白的渴望、慾望的焦點,它們能攫取地盤、蹂躪所有別的慾望,把真正的渴望、渴望背後的焦慮、女人的極餓的慾望、她的色慾、她對色慾的懼怕或她內心的痛苦空虛誘入地下。

不過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大多數的女性還是加入了自欺欺人的自戀遊戲。就像琴•基爾孟在《致命的說服力》一書中所指出的,廣告為了促銷商品,往往不惜引誘女性相信,消費某件商品就是「做自己」。於是我們在廣告中看到失戀的女人猛嗑糖果,並在糖果紙上記錄「我沒打電話給他」、「我沒生氣」、「我去健身房」等每天的小成就,而最後出現的一張糖果紙寫著,「他打電話給我」;在廣告中,我們看不見自戀帶來的不滿,只看見全贏的女人:她上癮、她狂食,但她同時很瘦,而且終會透過食物或其他商品的慰藉解決問題。當媒體中過瘦的、上癮的女性被正常化甚或美化為值得效法的對象時,媒體外的女性也繼續向這些理想中的自戀女人看齊,合力把虛假的自給自足搬演得異常逼真。

或許有人會問:如果加入這場在過剩與不足中擺蕩的自戀遊戲有可能帶來全贏,那麼何妨一試?遺憾的是,我們充其量也只是將焦慮爆發的時間點暫時後延罷了!當更深層的渴望被置換,當我們以為少一些贅肉就意味多一些魅力、擁有一個名牌包就能為自信加分時,造成女性焦慮的真正原因(例如女性在父權文化的家庭/社會結構中進退失據的處境)反而永遠不會真正地被處理。服膺於消費主義「自由的暴政」之下,我們看似有更多的選擇,但誠如柯奈普所擔憂的,這樣的心靈超載將使我們無法了解「自己是誰、屬於哪裡、有何感受」。柯奈普認為,女性以為「對」身體做什麼美容、瘦身、厭食、暴食就可以解決問題,卻只是造成了更多的不滿;其實女性應該思索的,是可以「和」身體一起做什麼:或許是去體驗運動帶來的單純喜悅,或許是去接受身體的真實感覺,也或許是去面對壓抑的性慾,如此才能讓身體「對心有所回應」、成為「值得住的地方」。而這也正是這類戳穿女性自戀迷思的書籍一致的目標:他們並非是為了「唱衰」女性而不認同新/後女性主義者所歌頌的自戀女人,是不忍看到女性為了維繫脆弱的自戀幻象付出如此多的代價,才希望她們能用身與心去感受,自己到底要什麼吧!(本文作者為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書評範圍

芭貝.瓦德茲基 (2005)。《女性自戀》。林敏雅譯。台北:商周。

卡洛琳.柯奈普 (2004)。《慾望:我與厭食搏鬥的日子》。刁筱華譯。台北:商

務印書館。

琴•基爾孟 (2001)。《致命的說服力》。陳美岑譯。台北:貓頭鷹。

Gamman, L., & Makinen, M. (1995).  Female Fetishism: A New Look.  New York:

New York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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