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肖像:評《與死者協商談寫作》

 

    黃宗慧(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以女性主義關懷、後現代風格在文學界闖出一番佳績的加拿大女作家愛特伍,2000年於劍橋大學以「寫作」為主題,為燕卜蓀講座進行了一系列六場演講。「你自負地斷定講稿一定會出書、有讀者」如愛特伍當初所認定的一般,講稿集結成了《與死者協商談寫作》一書,愛特伍迷於是得以藉此書再靠近她一點;正如她書中所言,「讀者的眾多身份之一就是間諜,是侵入者,是個有習慣去讀他人信件和日記的人」,愛特伍彷彿預見了她的讀者群正侵入她自傳式的書寫,一窺她成為作家的歷程、寫作的焦慮、身為女性作家的困境,以及身處加拿大社會的諸多感受……。

不過即使原本不熟悉愛特伍的作品,閱讀本書倒也不至於有所隔閡,事實上,可能反而是不熟悉西方文學經典作品的讀者,會覺得挑戰性高了些,因為愛特伍不時出入於西方經典文學之間、旁徵博引各前輩作家的作品,大量地引經據典多少令人懷疑:是否此書是讓內行人看門道用的,外行人實在看不出什麼熱鬧?所幸愛特伍是個擅長說故事的人,在經典之外,她也經常穿插讀者耳熟能詳的童話、從雜誌上看來的幽默短句,或是不知出處、但頗引人入勝的科幻小故事,使此書不至於成為一本排他性偏高的文學評論書。

更重要的是,本書的主軸其實是「談作家」,而非硬梆梆的「談寫作」,自然能夠吸引不少一般讀者:作家怎麼看待作家?對這個問題好奇的讀者,可能包括了正從事作家這一行的人、想成為作家的人、不知自己為何寫作而想放棄的人、對作家這種人感興趣的人、還有愛特伍口中那「私下認為自己肚裡也有一本書,要不是沒時間他們都能寫出來」的大部份的人。有這麼多可預期的讀者,難怪愛特伍會認定她的演講一定會出書。但也正因如此,本書的副標題中譯為「談寫作」(原題為A writer on writing),其實是很可惜的,畢竟這不是一本關於如何寫作的書,而是想透過呈現作家與讀者、編輯、書評者、乃至與作家「本人」之間的多重關係,來拼貼出作家的肖像。

而本書最精采的地方,自然就是作家如何看待作家自身的這個部份。作家的社會責任、作家「本人」和寫作出書的那個作家「身份」之間的分裂、作家在金錢與藝術之間的衡量,愛特伍都以生動活潑的方式勾勒了出來。例如要談寫書的愛特伍和烤出一條美味麵包的愛特伍這兩者有何牽連時,她從一則幽默短句開始「因為喜歡某作家的作品而想見他本人,就好像因為喜歡鴨肝醬而想見那隻鴨」逐步牽引到問題的核心:其實不只讀者會覺得作家本人總是比想像的來得更矮更老更平凡,作家本人也時而感覺不太認識從事書寫的自己,書寫的手永遠彷如與身體分離的一部分,和正在書寫的「我」,保持著既親密又脫軌的關係。

談到作家的社會責任這個嚴肅的課題時,愛特伍則選擇從《綠野仙蹤》裡奧茲巫師的角色來輕鬆切入:奧茲巫師以自己其實是個好人,只不過是個很差的巫師這樣的說法,推卸欺騙了桃樂絲的責任,但愛特伍認為,雖然「完美的道德修養無法彌補差勁的藝術成績:唱不出高音C並不能因為你對狗很有愛心而得到補救」,但身為能製造幻象,使人信以為真的巫師,就必須擔負一定的社會責任:「因為你若是個有能耐的巫師,就可能得到各式各樣的力量—與社會有關的力量,屆時你身為好人或壞人這一點將決定你會用這股力量來做什麼」。一個好的作家既然能以文字影響人心,就如同製造幻象的魔法師一般,所以更應試圖結合藝術成就與社會責任;愛特伍對作家的深沉期許,寄寓在《綠野仙蹤》的片段裡。

至於本書標題「與死者協商」究竟何所指?直到全書末章「向下行:與死者協商」才揭曉。「所有的作家都向死者學習。只要你繼續寫作,就會繼續探索前輩作家的作品」,愛特伍如是說;在這一層意義上,與經典作品時有文本互涉的本書,的確是「與死者協商」的成果。但是這個標題還有另一個意義:「所有的寫作,其深層動機都是來自對『人必有死』這一點的畏懼和驚迷想要冒險前往地府一遊,並將某樣東西或某個人帶回人世」。可惜的是,愛特伍對這層意義並沒有做出特別細緻深刻的闡述,她漫談了文學作品如何呈現鬼魂、地獄等死亡主題,卻未能進一步挖掘死亡與書寫之間幽微曲折的關係。不過這樣的評價,對愛特伍而言想必也不重要了:「等到書印出來的時候,內容早已敲定[]內行的書評或許對他的下一本書有幫助,但是已經出版的這一本呢,就只能在這邪惡的大世界裡自求多福了」。聰明的愛特伍,就如此這般地以書評「來得太遲」為由,對書評免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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