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版刊登於20028月號誠品好讀

 

問世間情為何物談愛情書寫的幾種樣貌

 

黃宗慧

 

關於愛情的書寫,歷來以文學作品居多,這些作品不分中西,不論年代,似乎總能喚起許多讀者心中的某些感動:莎劇中羅密歐與茱麗葉之間的愛在殉情中見熾烈,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因情而死又因情復生的情節也同樣震懾人心;曹雪芹《紅樓夢》裡賈寶玉的一句「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讓人反覆沉吟,小仲馬《茶花女》中亞芒為瑪格麗特流下的淚也讓讀者隨之唏噓;而不論是徐志摩〈偶然〉中的名句「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還是聶魯達〈今夜我可以寫〉裡哀傷的詩句「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都曾激起無數心碎的共鳴,讓人喟然覆誦……,我們不難從各種文類裡列舉出書寫愛情的經典之作,這些作品歷經時間的考驗仍能被不同世代讀者所接受的這個現象,固然可以看成是經典作品本身的「超越性」或「普遍性」使然,但愛情本身的超越性與普遍性,其實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如果愛情始終是人心之所向,那麼不同年代的讀者自然都需要消費關於愛情的書寫,這時,已然經典化、被視為膾炙人口或至情至性的某些愛情文學作品自然就成了讀者的優先選擇,而經典的愛情故事也如此順理成章地傳頌下去了。

        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眼淚

撇開經典與經典化這個美學與政治之爭,讓我們轉而關心另一個比較有趣的問題:愛情書寫究竟如何能滿足讀者的心理需求?一言以蔽之,或許我們總是需要「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眼淚」,才能藉此在別人的愛情劇本裡尋找自己愛情的安身之處。愛情的飄忽、非理性雖然增加了它的魅力,但它的不確定性多少也讓人不安,於是當我們嘗試著確認自己所經歷的心情是不是愛情、是怎樣的愛情時,文學中的愛情就成了某種參考座標;文學作品對愛情的呈現提供了一個探詢愛情面貌的泉源,讓讀者透過投射與認同,在某種程度上得以「確認」原本撲朔的愛情究竟是什麼樣貌。對戀愛的感受難以名之的時候不管是得到的甜美、得不到的苦痛、或愛戀中種種更複雜糾纏的心情詩人或作家更為準確且美麗的語言彷彿替我們將抽象的愛情具象化了起來,解決了我們「有口難言」之苦,讓我們感到心有戚戚焉的共鳴或暢快,而「心有戚戚焉」這樣的感受甚至可能使讀者將自己的愛情經驗與文學中的愛情疊合,如此將自己的愛情以文學的語言「重述」或「複寫」一遍之後,原先飄忽難以名之的愛情不但得到某種確認,甚至不再顯得那麼「凡夫俗子」,因為它竟也可以比擬於文學中的愛情。去確認不可確認的愛情,這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閱讀經驗本身,自然也成了反覆咀嚼與溫習自身愛情經驗的絕佳方式。

當下最美,愛情相隨

讀者除了可以在跨越時間界線的經典愛情書寫裡投射或驗證自己的愛情之外,或許也需要更具「即時性」的愛情書寫,就是更符合這個時代的脈動或氛圍,彷彿能把現下的愛情百態即刻呈現出來;當代讀者如果想從愛情書寫中得到強烈的認同感,這些作品似乎能提供更便捷的一條路徑;例如同樣是從誤會到相愛的故事,對於這個時代的讀者,或許尤其是e世代讀者而言,《傲慢與偏見》裡伊麗莎白與達西的組合恐怕就比不上《BJ的單身日記》中布莉琪.瓊斯與達西的故事來得有魅力;刻意在行文中一再指涉《傲慢與偏見》的《BJ的單身日記》,既體現了這個「瘦即是美」的時代裡女主角BJ減肥的心路歷程,又出現她與上司藉著傳e-mail在辦公室打情罵俏的情節,讀者要的如果是更具即時性的認同感,這當然會比發生在十八世紀英國莊園裡的愛情故事勝出許多。新興的愛情書寫,因著讀者對即時性的要求,於是總會前仆後繼的出現。值得一提的是,《BJ的單身日記》是由小說改編成電影而聲名大噪的成功範例,這種出版品與媒體結合相互造勢的現象雖然並不新鮮,但確實是近期書市中愛情書寫的一大特色:例如日本漫畫《流星花園》、《愛情白皮書》改編為台灣偶像劇造成轟動之後,又帶動了這兩部漫畫的新流行;風靡不少韓國讀者的網路創作《我的野蠻女友》改編成電影狂賣之後,國內不但引進了這部韓國電影,出版社也趁熱推出了作者金浩植的同名原作;又如美國影集Sex and the City的受歡迎也使得同名小說《慾望與城市》的譯本在台問世。不過所謂更具即時性的愛情故事,很明顯地並不需要發生在「此地」,全球化時代的來臨似乎使愛情的書寫也開始去畛域化,因此偶像劇式的愛情書寫只要能符合當下的口味,地點在台灣韓國或日本都不重要;同樣的,如果能投都會讀者所好把狂歡不斷、派對不斷,但又內心寂寥的都會男女面貌,盡陳於讀者眼前那麼不論是談論著第五大道的哈利溫森珠寶店或契爾氏面霜、充滿紐約都會氣息的《慾望與城市》,還是獵捕著滿口PradaLV的台北都會女子身影的《蛋白質女孩》,都一樣可以大受歡迎。

超真實的愛情書寫

不過我們可以進一步去問,這類看似可以提供讀者更多認同感的愛情書寫,它們的即時性是否的確來自於作品本身貼切地呈現了當下的愛情型態,還是讀者其實也在擬仿(simulate)書中的愛情型態?波西亞(Jean Baudrillard)在分析媒體主導的後現代社會時,提出了擬仿的觀念,他表示如果掩飾(dissimulate)是有假裝成沒有,擬仿則是沒有假裝成有(To dissimulate is to feign not to have what one has. To simulate is to feign to have what one hasn’t)。但是擬仿中的假裝不再預設某種真相的存在:當我們不再分得出是媒體消溶於生活中或生活消溶於媒體中時,真實的定義變成了「總是已經被複製的」,一切也就都成為一種超真實(hyperreal);所以波西亞才會說,假使某人能擬仿某種疾病,複製出該疾病所具備的一切病癥,我們如何能說他是真的病了還是假的病了?的確,當我們發現e世代的網路傳情確實像《我的野蠻女友》等網路創作或日劇《網路情人》一般充斥著「顏文字」(m(- -)m*^ ^*等等)、當我們覺得身邊越來越多女性神似王文華筆下開口Prada閉口Burberry,追逐性追逐快樂的寶琳娜時,我們不得不開始相信愛情

當然也包括愛情的病癥都是可以被擬仿的。在媒體時代,現實生活中的愛情與書寫中的愛情已經越來越難以被對立地區隔在真實與再現的兩極了,因為愛情與愛情書寫都可能是一種擬像(simulcrum)而已。

 冷靜與熱情之間

這廂熱情擁抱超真實時代來臨的愛情文學大量出現,那廂冷靜追問愛情有什麼道理的「非文學」作品(或至少不是那麼純文學的作品)也並不寂寞,說到追問愛情的道理,自然少不了從心理分析觀點出發的書籍。佛洛伊德曾表示,小孩子之所以好奇探問「嬰兒是從哪兒來的?」,往往是因為第二個嬰兒進入他的生活來分享父母的愛,他因此想知道這個「闖入」的嬰兒是打哪來的,彷彿以為藉著探問與理解就可以防範這種可怕的事情再次發生;拉崗也把小孩子追尋母親慾望的真相「母親愛的不只是我,她另有所愛之人」視為驅動他進入代表父之名的象徵秩序的開端,可見心理分析早已發現愛的索求如何打從人之初就影響著我們,而人對於愛的渴求又如何必然導致連串的探問。如此看來,由心理分析的書籍來為讀者一解關於愛情之惑的確有其正當性,而國內出版社也確實引進不少這方面的書籍,其中亞當菲立普的《吻、搔癢與煩悶》及《調情》雖然論及了愛情、陳述了調情如何弔詭地會在我們開始認真時結束、以及親吻與個人歷史有何關聯,但其實這兩本書有更多的篇幅是在討論心理分析理論的其他概念,作者最後選擇了與愛情聯想最密切的吻與調情為題,應該是深知愛情這個主題對讀者的吸引力吧!而對於心理學談性總是比談愛多這個傾向有所不滿的狄奧多•芮克,則以《一個心理學家眼中的愛》紮紮實實地用整本書來闡述他的愛情理論;芮克另一本《感情世界的性別差異》一書,又進一步以他研究觀察的實例,勾勒比較了兩性從忌妒的表現方式到性幻想等等有何不同。另外,艾倫•狄波頓的自傳小說《我談的那場戀愛》,一會兒用鏡像的概念解釋自我與他人的關係,一會兒用維根斯坦揭示的鴨-兔圖像(同一圖像包含鴨與兔,觀者的傾向與心理狀態將決定他看到什麼)來說明我們何以在觀看戀人時「慧眼獨具」,對於愛情可說是既提出了頗具心理分析況味的觀點,也充滿哲學的思考與趣味;而狄波頓出入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另一愛情傳記《吻了再說》,同樣也是如此悠遊於冷靜與熱情之間,既提供讀者可供品味的愛情故事,又開啟了關於愛情哲理的思辨空間。

        一個情婦眼中的愛

訴諸熱情的投射也好,冷靜的分析也好,介於冷靜與熱情之間也好,如果坊間的愛情書寫已經窮盡了文學家眼中的愛、心理學家眼中的愛、哲學家眼中的愛,「問世間情為何物」在書市還可以有什麼推陳出新的方式呢?歸諸於社會風氣的日漸開放也好、手機或網路的普遍也好、對渡邊淳一《失樂園》裡愛慾耽溺的嚮往也好,總之婚外情似乎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大勢所趨」,人們也因此更有興趣想進一步了解這個趨勢;對日本社會的不倫現象有諸多觀察心得的劉黎兒,在她《東京•愛情•物語》、《東京•迷絲•迷思》、乃至最近的一本《純愛大吟釀》中,於是除了分析日本的流行、觀察東京的男女之外,對於形形色色的不倫之愛更是鉅細靡遺地加以描述與分類;而如果是不倫者現身說法,談談一個情婦眼中的愛,當然也很有吸引力:標榜研究範圍囊括皇室、政壇、藝壇、文壇眾情婦,且作者本人也是情婦的《情婦有關「她」的神話、歷史與詮釋》翻譯出版之後,去年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與誠品好讀合辦的「情婦」座談會上轟動推出。雖然本書對歷史文化中的情婦多所研究,但情婦有哪些守則?會經歷哪些考驗?這些部分恐怕更是眾多(情婦)讀者深感興趣的,而情婦的愛情觀到底有什麼特別不同之處?則可能是連妻子或丈夫都很想知道的資訊。看來只要人是感情的動物這件事情一天不變,各類讀者們對愛情書寫的需求就一天不會消失;而愛情正像π這種頂多只能用近似值去趨近的無理數無論作家、心理學家、哲學家及所有嘗試書寫愛情的人怎麼努力,都只能試圖以語言去趨近愛情,不可能就此蓋棺論定情為何物;不過這或許反而是件好事?正因如此,作者們「問世間情為何物」的方法也就沒有窮盡的一天,於是讀者們不論對哪種問法感興趣、想看哪種答案,應該都能找得到符合自己需求、心嚮往之的愛情書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