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重訪閱讀《尤利西斯》中的吃喝拉撒

 

黃宗慧

 

詹姆斯.喬伊斯曾表示,要使自己永垂不朽的方式就是在作品中放入大量的謎,好讓學者們忙個幾百年,以《芬尼根守靈記》和《尤利西斯》這兩部鉅著來說,喬伊斯的願望看來是實現了,學者們果然為書中大大小小難解的謎爭論不休,而可惜的則是一般讀者也就難以親近喬伊斯的有字天書了。當然比起《芬尼根守靈記》,《尤利西斯》或許還是稍微可親些,但一般讀者對《尤利西斯》的所知,恐怕還是僅止於它的情節大綱:「一個平凡的小人物布盧姆為了逃避妻子莫莉將在下午四點與情夫幽會的事實,在都柏林各角落消磨了他平凡的一天」;至於這一天到底有多平凡呢?讀者就不見得清楚了。或者我們不妨以小說中對於布盧姆這個凡夫俗子吃喝拉撒的描述為起點,看看這一天到底多平凡、又是否真的平凡。

布盧姆以「津津有味地吃著牲畜和禽類的內臟」這樣的方式在小說中初登場。他以準備妻子的早餐開始了一天的活動,在一天結束前,則要求妻子隔日要準備好有煎雞蛋的早餐;以食物始、又以食物終的這種安排在某些評家的解讀裡成了自我重覆、缺乏改變契機的封閉循環,其實仔細玩味布盧姆關於食物的種種隨想,我們會發現每一次關於食物的思考幾乎都充滿了不同的趣味而非無意義的重覆,就以記述午飯時分遊盪心情的第八章為例,肚子餓了的布盧姆,想到與食物無關的事情時,思緒也都混雜了食物的意象連路人的眼睛都被他形容成荷包蛋,直接與食物相關的思考當然更充斥本章:想到自己吃過的「堅果排」,他不解既然是素食又為什麼刻意弄成類似牛排的味道、看著在餐廳外面聞著食物的香味來緩和飢餓煎熬的流浪小孩,他懷疑這樣的聞香止飢究竟是好過些或是更痛苦、他暗忖吃松雞或魚子醬的社會名流是在享受食物本身或只為顯示身份品味. . . . . .,這些關於食物的隨想,又豈是缺乏意義的重覆?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喬伊斯的筆下,布盧姆不只心心念念於與食物有關的一切,更被刻意寫成了一個吃了就拉、喝了就撒的俗鄙之人。第四章開頭表明布盧姆偏愛有尿騷味的羊腰子,就已把食物與排泄物不避諱地結合了起來,以吃早餐為始的這一章,末了更以布盧姆排便的情節做終;第八章中也是,接著喝了葡萄酒之後的描述是:「他的膀洸點滴透出無聲的信息,去解嗎不去解還是去解好了」,直陳喝了自然就想撒的事實之餘,更細膩地捕捉了一般人連決定要撒或要憋之前可能都會經歷的小小的掙扎;而第十一章中酒足飯飽後布盧姆忍不住想放屁,卻一面假裝在讀古董店中羅伯特.埃米特充滿愛國情操的墓誌銘,一面忍著直到有電車經過的聲音遮掩屁聲時才把屁放出來的情節,雖有評家們據此辯論這是否暗示喬伊斯對民族主義式的愛國激情的嘲弄,但恐怕更接近整套對布盧姆吃-/-撒詳加描述的安排。有進食就有排泄雖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卻顯少成為小說描寫的重點,喬伊斯這番刻意經營,莫非更印證此書因內容猥褻一度在美遭禁有理?還是認為對飲食男女的吃喝拉撒大做文章便是低俗猥褻這樣的看法,正是喬伊斯有意挑戰的思想

如果能夠,也許凡夫俗子也想如同布盧姆想像中飲瓊漿玉露、不需有肛門排泄的神仙一般,不必面對從一個孔進食、又從另一個孔排出廢棄物的尷尬;但既然這是肉身必然的命運,與其將排泄看為俗鄙不潔、以避談的方式假裝這現象並不存在,何不更自然的去看待這樣的循環,去體認食物與排泄、生命與死亡的相生相滅呢?雖然我們會在食物這種滋養生命的必需品之中看到排泄所代表的廢棄、死亡,但不也同時會發現所謂的廢棄物之中也有生機嗎?於是喬伊斯除了讓布盧姆坦然面對自己或飢渴或想排泄的身體訊息之外,更讓他推算全國人口每年的排便總量,思考糞便中的化學成份化為滋養新生的動力、開發荒地的可能性;而第六章中布盧姆在墓地關於食物與屍體的聯想,更透露出喬伊斯對生死毗鄰的觀察鹽白色的屍首氣味和味道都像生的白蘿蔔、屍體不過是變質的肉、奶酪是牛奶的屍體. . . . . .,從食物到人體種種排泄物、乃至最終極的排泄物屍體,這些聯結固然讓人不安,但我們之所以不安,不正因為不想去面對凡人肉身所預設的可腐朽性嗎?透過最平凡的人最平凡的吃喝拉撒,喬伊斯要說的恐怕是要有些不平凡的勇氣才能去面對的存在真相,而存在或許就如同一枚轉動中的硬幣,我們其實不可能選擇永遠只盯著它的其中一面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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