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1/7/26

文學視窗

時尚研究的研究時尚

 

黃宗慧

 

比起逛書店,逛百貨公司是否一定更有趣呢?比起瀏覽櫥窗中的流行精品,閱讀是否一定是更嚴肅的知性活動呢?當時尚研究成為一種研究時尚的時候,前述問題的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吧!諸如張小虹的《絕對衣性戀》、高祖寧的《嗑名牌》或許舜英的《大量流出》,都直接或間接地以普拉達、亞曼尼、山本耀司或川久保玲等品牌為觀察與書寫的對象,當流行精品在書本的櫥窗中被展現出來的時候,逛書店霎時不也就有了類似逛百貨公司的趣味?而當精品的風格特色經過名家圖文並茂的解密,不也就成了某種知識的來源?

總記得因為想知道普拉達皮包何以風靡日本而踅進東區某知名百貨公司的那個午後。只想瞧瞧普拉達有何特色、但並不打算購買這個名牌的我,擔心服務人員前來招呼推銷而匆忙瀏覽的結果,就是什麼名堂也沒有看出來。然而在《絕對衣性戀》的櫥窗裡,我卻弄清楚了當日看不出普拉達特色所在的原因:原來每個皮包都已附上了標示著出廠序號與製造日期的條碼卡,有其貴族血統的保障,因此普拉達有恃無恐地玩起了把傳統的倒三角商標藏起來,隱匿到側面、背面乃至夾層的遊戲!對於無意/無能消費名牌又有意一窺其面貌的大眾而言,時尚研究對他們最大的意義便在於品牌不再只是空洞的符號,就某種程度而言,時尚研究動搖了名牌的菁英性格與排他性,讓更多人得以透過陳列在書本中的精品看見它們的風貌,而對時尚品牌的差異有所了解之後,不管是要選擇去批判、崇尚或附庸這些時尚,也會更能理直氣壯些吧!

不過將商品轉換為知識的時尚研究者們,在處理知識這個商品的時候展現了不同的方式與態度。《嗑名牌》的高祖寧旨在以設計師的身份指導讀者如何搭配穿出品牌特色,而在傳遞品牌相關知識時則多半採取平鋪直敘的方式,例如告訴讀者Nine West是因為他們集團第一間辦公室的地址位於 9 west 57th street而得名;至於許舜英與張小虹則傾向於讓名牌服飾與身體慾望發生關係,讓流行精品與消費行為、東區文化、或品味分析連成一氣;簡言之,就是讓流行名牌與學術理論交錯並置。看似耽溺的流行與購物狂熱為何會和看似禁慾的批判與分析理論結合?「誰都知道馬克思很好用,用了保證沒事,為什麼他們喜歡川久保玲卻都只能秘密喜歡呢?」如此問道的許舜英顯然發現在商品知識化與知識商品化的過程中,名牌與理論其實一樣都是供作者操弄消費的符號,因此她毫不猶豫地讓川久保玲與梅洛龐蒂並置、讓普拉達與語言精神分析學派共存;相對於許舜英大剌剌地批評「大部分對『流行』的反省都是道德的、禁慾的、清教徒的. . . . . .是知識份子的的『傳統』」,張小虹則自剖了她分裂於理論與耽溺、批判與濫情間的心聲:「作為一名後現代的衣性戀者,總難免這廂興高采烈,那廂精神分裂,擔心害怕此書成了名牌入門手冊,純為消費資本主義的商品塗脂抹粉」。這不正是波多(Susan Bordo)所說的,主體在資本主義社會消費文化的兩難中生活,所產生的一種徵狀?資本主義社會一方面煽動著我們要做一個盡情享受、有消費力的自我(consuming self),一方面又用工作倫理(work ethics)要求我們做個節制慾望、有生產力的自我(producing self),於是如果不能在絕對的耽溺消費與絕對的厭食禁慾間以二選一為簡單的出路,就必然出現週末假日狂歡耽溺、週一至週五又回歸兢兢業業的徵狀,猶如得了一種以嘔吐繼之的貪食症(bulimia);在流行與學術、濫情與批判的分裂之間,我們似乎看到了這種貪食與厭食的循環。

然而理直氣壯的耽溺也好,精神分裂的批判也好,在名牌復名牌的符號交錯中透過書本櫥窗所展現的精品,難免產生一種新的排他性格。時尚研究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成為讀者親近名牌的一種方式,解決了經濟消費力不足的問題,取而代之的卻可能是學術消費力不足的困境;儘管許舜英曾說,「專注於某類膚淺雜碎的資訊是極具魅力的」,因為「資訊相對於菁英論述是較不具敵意的」,但弔詭的是,時尚研究的研究時尚傾向於把雜碎資訊與菁英論述交錯,而當商品、知識,理論、服裝,因此成為後現代下的零散片段時,這些文本也就變得不是那麼容易可親了。時尚研究到底該如何將它的魅力更無遠弗屆地推展開來?這似乎依然是個待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