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聯合文學200(20016)160-62

 

她看見了死亡的顏色貼近《漫遊者》的幽冥之境

 

黃宗慧

 

讀罷朱天心這部緣起於悼祭父親而成的《漫遊者》,還來不及思索該如何用冰冷的文字來評介冰冷的死亡,父親生前和煦的笑容、在未知死亡為何物的年齡為父親送別的破碎記憶,卻搶先一步跌進我的腦海。接著,那許久許久以前曾經看過的迪士尼卡通中的一景,夢魘似地回返:卡通裡貧窮的米老鼠不僅家徒四壁,連魚缸裡來回梭游的魚,都瘦到只剩魚骨。那只剩魚頭與魚骨的模樣,分明只有在桌上的盤中剩菜才可見,怎麼還會在魚缸裡泅泳?應該已然死亡的魚,不知身已死地繼續游著,曾經是記憶中不能理解、感到驚恐的畫面,而此刻又為何浮現呢?想必是因為朱天心的悼亡書裡,那已經不在的父親其實又無所不在,這肉體已死、但精神長存的詭奇(uncanny)狀態,喚醒了我對那隻雖死猶生的魚的記憶;想必是因為在書中朱天心自己也不斷地抽離肉身實體,以靈魂般的存在試探死亡之境,這生死虛實的曖昧,喚醒了我對那隻雖生猶死的魚的記憶。又或者其實是在閱讀與認同一個喪父的女作家的過程中,我死去父親的魂兮歸來驚動了潛藏在記憶底層的這隻魚……?死亡之所以讓生者心驚、焦慮,與其說在於它象徵絕對的空無,不如說在於它象徵不夠絕對的未知。喪父的女兒朱天心,於是要靠語言文字的尋索,才能企近死亡的狀態、看見死亡的顏色、減輕死亡的焦慮;而被記憶底層的那隻魚驚動的我,怕是要靠以文字馴服她文本中的(父親)死亡焦慮,才能馴服自己關於(父親)死亡的焦慮了!

證諸《漫遊者》全書除〈說明〉及〈《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兩篇外所充斥的,近似生死交界或半夢半醒間的囈語、靈魂出竅似的出走與漫遊,不得不推想朱天心想藉由看見死亡來馴服死亡。當「一個晚上,在一家中型醫院走了連你親人四個山東人」,朱天心不禁聯想,「造物大神高明你不了多少,早餐的桌上邊看報邊連一念之間也不需要的一指頭抹掉一排勤奮守規矩正前往抬麵包屑的乖螞蟻」;然而凡夫俗子縱能一指頭抹掉一排螞蟻,又豈能就此馴服死亡,一窺死亡何以決定何時帶走誰、又帶往何處去的奧秘?因而此番話所流露的,怕是對至親逝去的忿怨多過自比造物大神的輕狂;不能徹底馴服死亡,至少可以貼近死亡吧?正如黃錦樹在序文中所言,不論是藉由夢境來企近死亡的〈夢一途〉、以他者的死亡直接阻斷生存者存有連續性的〈出航〉,或以在陌生地的經驗來類比死亡的〈銀河鐵道〉,都是企圖「以不同的經驗型態去貼近死亡/死後經驗」。只是再怎麼貼近,都還是得回返,且看朱天心如何在現實與夢境、生存與死亡之間往復漫遊。

一言以蔽之,朱天心不惜潛入夢境、抽離肉身、退回童年,以種種幽靈鬼魅之姿,與父親同在。死亡與鬼魅相生相滅。自許萬物之靈的我們,面對死亡,除了想像,竟從無力建立一套完整的知識:「曾經你羨慕一名逝去的親人,這下他可知道了好幾樁你們討論爭執甚久的歷史懸案……他會知道誰誰誰結果是被誰殺的,他更已知道那隻在某颱風天出門再沒回來的你鍾愛的黑貓到底下落如何……,這些要是可以用死就換得來,那麼不會再有如此划得來的事了,但萬一,萬一死後的世界,仍然是草芥一名,仍在某大神的強控制下不得參聞所有這世你最亟想知道的宇宙大秘密,那就真叫人可一點都不想死呀!」死後是全知還是全然無知?沒有人能告訴我們死亡的氣息、滋味、顏色如何甚至它有沒有氣息、滋味、顏色?所以死亡總不只是死亡,死亡所引發的思考總是比死亡的事實本身更鬼魅,因為凡不能被象徵秩序整合的剩餘物(leftover),都注定以鬼魅的姿態存在。然鬼魅、幽靈也好,除不盡的剩餘物也好,雖然詭奇,卻未必不堪,至少在失去了摯愛之人的時候,這種剩餘在某種程度上還能成為生者保有死者的一種方式,還能有所牽繫、想像,讓生者與死者在那渾沌不明、夢境與黎明的交界處相遇。無怪乎朱天文一句「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有什麼」反而足以讓朱天心「驚嚇極了」,因為斷絕了這個靠幽靈曖昧牽繫的時空,我們又要靠什麼來憑弔所愛呢?

以貼近死亡的鬼魅狀態來進行憑弔,或者與死者之間的距離更短了些,但畢竟不能完全重合,於是即使在看似滿足願望的夢境中,靈魂也總是進不了夢中的新家。〈夢一途〉不斷構築中的夢中版圖,在黃錦樹的解讀下成為一種安慰:「在夢中,死者和生者是平等的,或可以平起平坐,一切如常. . . . . .是以夢比日間的記憶純粹。因為它並無明顯的生死邊界,在那兒悲傷可以以歡樂的形貌呈現,哭聲可以轉換為笑聲,從死亡的幽暗處迸射出希望之光」。夢是願望的滿足?佛洛依德或許如是相信,於是夢境成為我們逃避現實時的去處,我們從殘酷的、生者不再的現實中逃進死生平等的夢中。但夢境其實不盡然是願望的滿足。拉崗說,有時我們反而要從夢境逃回現實中當夢境毫不保留地引我們碰觸到那真實的創痛核心(traumatic kernel of being)時,我們將掙扎著從夢中醒來。就像漫遊在新市鎮的朱天心。在超市裡她「老是完成不了購物任務,老是無法結帳,無法走出門」,她「為了橫渡對岸,誤入島中醫院,如何都找不到出口」,這新市鎮若是為滿足願望而生,為何又總是不盡如人意?甚至「每次都在你很滿意那新屋並著手分配時醒來或終止,從來沒有真正正式搬進去住過」?只因夢中市鎮代表的是死亡「你有意無意努力經營著你的夢中市鎮,無非抱持著一種推測:有一天,當它越來越清晰,清晰過你現存的世界,那或將是你必須換個心態或該說是你可以離開並前往的時刻了」我們儘管可以揣想死亡、貼近死亡、試探死亡,但真在夢中與死亡相遇時,又豈能逼視它如正午太陽般刺目的光芒?畢竟「你並沒打算這麼快就離開這世界. . . . . .不成不成,夢中的市鎮待改良處所在多有,例如那老進不去、定不了型的家屋,和咖啡館」。總在進入夢中新居前醒來的謎於焉解開,進不去,不是美夢破碎,而是逃離夢中的死亡真相。以夢境貼近死者之境,再怎麼靠近,終究是生死兩茫茫。

潛入夢境不成,貼近死亡的企圖卻未能消失。朱天心從父親死前便開始揣想靈魂的可能去處,而父親死後她意欲追隨靈魂去向的腳步更未曾停過。抽離肉身,到達底比斯、到達紅海、走過紐西蘭的螢火蟲洞、走過奧地利的萬年冰窟. . . . . .。如果能夠「化做一股硝子風在大氣中」,不就能追隨「以某種候鳥翱翔的速度、展翼於黑水洋之上」的父親了嗎?於是《漫遊者》中頻頻出現的,便是不同時空下旅行經驗的交錯。超越形體侷限的自由靈魂,無處不是它的目的地只要是父親靈魂可能途經的地點,都可以是它的目的地但卻也無處是為它的目的地,因為終究「你不知道要去哪裡,這時並沒有護靈人指點你前往瓦坎-唐卡,也沒有沙蠻巫師引導你通過下界的迷宮,更不見傳說中已逝的親人來迎接你」,原來處處可以為家的另一面便是無處是兒家,而靈魂的自由帶來的孤獨必遠多過於驚喜。種種貼近死亡的試探,確實是道阻且長。

貼近死亡既如此艱辛,那麼就否認死亡吧!在〈銀河鐵道〉裡退回不識字、不懂人言的六歲幼童、在〈遠方的雷聲〉裡退回在草叢中追獵螳螂的兒時,莫不是為了以時間的回流,喚回父親仍在的年月。精神分析說,語言是為了指涉失落,有失落,故而需要語言,那麼,退回不識人言的六歲,應該就是比較沒有匱缺的年代了?更何況,就如朱天心在〈說明〉中所直言,「我挑戰他的一直會在那裡,以致一直以為他在盛年而我自己十五六歲,永遠永遠」,既然如此,如果退回更早的童年,父親不也就可以退回長得酷似法務部長時期的馬英九,那三十六歲的年齡了嗎?可惜前一刻耐心為孩子們的紙燈籠點著燭火、喚起作家無限童年記憶的父親,終將在下一刻拉熄電開關,讓記憶與視網膜上的光點同時嘎然而止。以夢魂或幽靈般的身影追尋父親也好,以退回童年來否認父親的死亡也好,死亡對生者最殘酷的打擊畢竟是,死了就是死了。

莫非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費?也不盡然。至少,在朱天心以幽靈的姿態與死亡周旋的過程中,她看見了死亡的無從掌握、死亡的(沒有)顏色。因為曾經看見,死亡才可能「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且繼續書寫、繼續憑弔,繼續讓那尾生死難辨的詭奇之魚,泅泳在作者的詩之海中。(黃宗慧,台灣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