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只有一個？：評介《佛洛伊德檔案》
黃宗慧
在近來坊間大量的精神分析翻譯書籍之中，《佛洛伊德檔案》可以算是頗為特別的一本；其他的同類書籍畢竟還是寫給內行人看門道的—如果對於精神分析的概念一無所知，必定會被其中充斥的術語弄得暈頭轉向—但《佛洛伊德檔案》卻不然，只要對佛洛伊德其人其事稍稍感到興趣，即使不懂書中所談的誘惑理論或伊底帕斯情結箇中奧義，還是可以把這本書當成羅生門式的小說，藉由看看熱鬧讀出一番興味來。
扼要的說，《佛洛伊德檔案》是要呈現精神分析史上的一樁公案：一九八○年代中期，原受精神分析界大師艾斯勒賞識、並因此間接得到佛洛伊德之女安娜．佛洛伊德認可，接管佛洛伊德檔案處的梅森，竟利用整理出版佛洛伊德的未公開信件之便，發表了對佛洛伊德極為不利的觀點—他認為佛洛伊德之所以放棄早期提出的誘惑理論，轉而認定病人的精神症狀可能出自病人的幻想，亦即並非來自童年在性方面真實受到誘惑或傷害的經驗，是因為佛洛伊德想要否認他和知交弗里士曾聯手造成一位歇斯底里症患者的實質傷害；根據梅森的發現，佛洛伊德當時的治療方式，是先將病人送去讓弗里士診療，以確定病人的問題的確是在心理而不在身體上，但弗里士某次失敗的治療造成了病人艾瑪鼻部大量出血，而由於佛洛伊德不能面對弗里士（和自己）的缺失，在與弗里士的通信中他頻頻將艾瑪的出血解釋為一種歇斯底里症，顯現了她潛意識中想見到佛洛伊德、得到他關愛的慾望。梅森就此推論佛洛伊德之所以要放棄誘惑理論，認為病人生病的原因是出於自己的幻想而非真的受到誘惑，是因為佛洛伊德想否認艾瑪所受到的真實傷害，才企圖用潛意識生活、內在現實來取代客觀現實的重要性。這樣的佛洛伊德新詮在斯華勒斯也加入戰場，指出佛洛伊德和他的小姨子有一段戀情，因此私德大有問題之後，演變得更受爭議；而在梅森被去職之後，本書作者馬爾肯根據梅森的敘述以及與梅森友人訪談的結果，「重現」(re-present)了這個公案，使得精神分析的核心爭議—心理現實(psychic reality)與客觀現實(objective reality)的關聯與分界何在？—以及「重現」真實的可能性、歷史敘事的詮釋權等問題，全都被浮突了出來。
如果說梅森重新整理佛洛伊德檔案是為了重現真實的佛洛伊德面目，那麼馬爾肯整理梅森的遭遇則可以說是企圖重現這樁公案的面貌，但這兩個重現的過程顯然都是不如人意的：梅森所認定的事實在精神分析界卻引起了軒然大波，而馬爾肯筆下的事實則被梅森認為偏離真實。那麼我們到底應該如何來理解所謂的事實呢？是如同梅森所堅持的，「某些特定事實是如此具有壓倒性，以致於只容許一種解釋」，還是如精神分析所相信的，事實如何進入我們的內在生活可能比它是否真正發生過來得重要？在馬爾肯詮釋/敘述梅森如何詮釋/敘述佛洛伊德的這本《佛洛伊德檔案》中，我們錯愕地發現，事實似乎並非不辯自明的，反而是讓人越辯越糊塗？
其實，如果把焦點回到「重現」這個問題上，我們會發現所謂的客觀重現並不可能存在。借用Hayden White對歷史文本的解釋來說明：如果現在有一系列依年代記載的單一事件a、b、c、d、e、……、n要被編輯為具有可讀性的歷史文本，那麼詮釋、註解、描述等工作必定是不可免的，而不同的編輯者在不同時空下根據不同立場來編纂文本，也必定有不同的著力點與詮釋法，於是我們可能有(1)A、b、c、d、e、……、n(2)a、B、b、c、d、e、……、n(3)a、b、C、d、e、……、n等等不同的版本。換句話說，基本的事實雖然存在，但當它們必須以敘事的形式被重現出來的時候，某一單一事實是否被放大檢視或看成系列事件的原因所在，絕對會影響我們所接收到的事實樣貌。就如同此樁公案一樣，它所涉及的基本事實或許都存在：佛洛伊德的確在理論的發展上出現捨誘惑理論就伊底帕斯情結的轉折、艾瑪事件的確存在、佛洛伊德與弗理士的通信中也確實記述了佛洛伊德將艾瑪的出血解釋為歇斯底里的病癥，但這些事件之間有無因果關聯、或者關聯到什麼程度？卻是可以爭議的；認定真相只有一個的梅森，顯然忽略了任何重現的敘事都會受到敘事者的慾望、意識型態、有意與無意的偏盲所影響；梅森自顧自地為佛洛伊德做了一番精神分析，之後宣稱佛洛伊德想否認過失的潛意識絕對與他理論的轉折有因果關聯，在讀者看來，恐怕反倒是這樣的分析本身失之於偏執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佛洛伊德檔案》也生動地揭露了精神分析界—或說任何學術圈—政治與權謀的一面，我們看到梅森如何竄起為精神分析界的新星，又如何經歷乍暖還寒的心情；看到他為了爭取「平反」的機會，如何在表面上附和當時唯一肯挺身替他說話的米勒，卻又在私下批評她嘮叨得像他媽；還看到他如何與斯華勒斯從相互利用到反目成仇……，看似莊重嚴肅的學術之爭，原來可能只是充滿爭名、奪利、與復仇的角力？那麼關於學術、知識的客觀現實又是什麼呢？讀者在閱讀本書之後，除了思考精神分析的爭議之外，或許也可以順帶玩味一下這個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