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1.04.21 


閱讀幾米、偶然、與必然---向左走?向右走?

◎黃宗慧

或許因為「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裡的主角,別人世界裡的龍套」這種思考開啟了某種哲學興味: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得以重溫小時候「找找看,圖畫裡藏著幾隻動物?」的遊戲,得到一種捉迷藏般的單純樂趣……

熟悉幾米繪本的讀者一定會發現,在《微笑的魚》裡那個捧著一缸魚走來走去的男人,也穿梭在《月亮忘記了》和《向左走?向右走》的扉頁裡;而在《地下鐵》的人潮中,我們則可以不只一次地看到抱著月亮的小男孩,也將會心地發現,《向左走?向右走》裡的主角在《地下鐵》裡出現的時候,女生依然總是向左走、男生總是向右走。這讓人不禁想起電影《十誡》的導演奇士勞斯基,也是這種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愛好者的他,在《藍色》、《白色》、《紅色》的系列作品中,安排茱麗葉畢諾許、茱莉蝶兒和伊蓮雅各這三部電影的女主角、交錯地成為別人故事中驚鴻一瞥的角色。而讀者或觀眾似乎也樂見各個角色在生命中偶然擦身而過,因此總在這些作品裡津津有味地尋索著一個又一個的巧合。

為什麼這種互文性總能帶給我們喜悅呢?或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裡的主角,別人世界裡的龍套」這種思考開啟了某種哲學興味: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得以重溫小時候「找找看,圖畫裡藏著幾隻動物?」的遊戲,得到一種捉迷藏般的單純樂趣;又或者這正類似佛洛依德對笑話的分析:當原本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經由「短路」被連接在一起時,我們會因為節省了一些心靈能量的付出而感到愉快-例如當我們看到小王子竟然出現在《地下鐵》的車廂中時,應該可以體會到這種短路的趣味吧?問題的答案雖可能因人而異,但在互文性所帶來的思考中,有一個更有趣的弔詭,那就是用以傳達偶然、隨機、或流動的可能性等等的安排,卻會讓讀者在整合回顧系列作品的瞬間,感受到某種必然-彷彿這些人物注定應該如此不斷交錯、且必定會在其他作品中繼續偶遇;又或者會在故事說完的時刻,領略到某種宿命-彷彿劇情果然注定會如此發展。

就像《向左走?向右走》男女主角的遭遇。幾米明著告訴讀者,他們在相識之後又不斷地擦身而過,他們逗過同一隻花貓、餵過同一隻流浪狗、親過同一個小寶寶,但就是無法再次相遇!事實上在兩人相識之前,幾米就已暗暗讓他們擦身而過了-當女主角蹲在餐廳外的路邊和貓咪說話時,在餐廳裡拉小提琴的不正是前幾頁中才剛畫過的,晚上在上流餐廳拉琴賺外快的男主角嗎?一連串的偶然,卻拼湊出一種必然;讀者會覺得,這麼多巧合的交錯果然是要引導出最後命定的邂逅!而三色系列作品最後一部曲《紅色》中,也有類似的「果然」;一次船難意外使三個女主角的生命有了共同的經驗,正式地交會了!這些果然、命定的感覺,和先前偶然、隨機的感覺難道不是矛盾的嗎,為何又好像彼此牽引著?

如果我們跟著精神分析學者拉岡的思考,就會發現這一點也不矛盾,因為所有必然都只是一種回溯後的幻覺(retroactive illusion),就像所有的表意行為,都要在最後一個字說完的時候,整句話的意義才會被建立起來,若以為意義的進行是順時或即時的,不過是我們的錯覺罷了。因此,如果《向左走?向右走》的男女主角最後被寫成永遠地擦身而過,我們就會在回溯意義的瞬間,尋找這個結局的合理解釋-這麼多的巧合卻都錯過了,他們果然註定要無緣地分離吧!如此這般,同樣的偶然導向了不同的結局,但還是會成為另一種宿命的必然。在幾米的作品裡驀然看見,偶然與必然之間的距離,原來是那麼地近。而看見之後呢?或許,在下一個人生的路口決定要左轉或右轉時,可以放輕鬆些,不必那麼躊躇地擔心這偶然的選擇會造成某種宿命的必然吧?因為任何事件的意義,從終點來看,都會把所有偶然解釋為一種必然,但這種必然,也只是碰巧排除了其他偶然性的一種偶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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