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報書評

黃宗慧評《有錢人不死的地方》(2000/9/28)

書名:有錢人不死的地方﹝Stories for Children

作者:以撒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

譯者:吳佩珊

出版者:遊目族文化事業公司

出版日期:2000.8

定價:199

類別:文學

  評介/黃宗慧(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撒辛格在他為兒童所寫的這本短篇故事集《有錢人不死的地方》後記中說道:「不論在現在這個時代,或過去任何時代,我們最不缺乏的就是道德教訓……文學需要嚴謹的架構和創新的故事,而非陳腐的寓意,因為好的故事本身,自然有它的寓意。」秉持著這樣一種不把文以載道當成最高指導原則的理念,以撒辛格以饒負趣味的筆調傳達出不論兒童或成人都應該謹記在心的道德教訓;擅寫傻瓜呆形呆狀的以撒辛格,透過無數傻瓜的故事讓讀者驚覺,所謂的傻瓜並不是特定一群「非我族類」的人,我們在日常行事中,其實也常不覺地重複著所謂傻瓜的邏輯。

  這本故事集包含了三十六個短篇故事,雖不全然在描寫海烏姆這個猶太傻子村中的種種,但基本上是以傻瓜的故事為主軸。傻瓜的故事之所以如此荒誕可笑,當然不只是因為傻瓜本身惹人發笑,也總要有些貪心的、愛捉弄人的惡人讓傻瓜做出可笑的行為,例如在「雷默與琪帕」這則故事中,傻子雷默就遇上了貪心的客棧老闆。雷默到客棧點了牛肉、燕麥、甘藍菜、肉湯、蜜餞水果、蜂蜜蛋糕等等食物,但吃完之後還是覺得不飽,最後客棧老闆拿出一塊餅乾,吃完餅乾終於飽了的雷默於是說:「早知道吃一塊餅乾就會飽,剛才就不必點那麼多菜了」,這樣的言語暴露了雷默的傻之後,客棧老闆立刻想出一連串剝削雷默的方法,包括哄他高價買下這種「吃一塊就會飽的餅乾」的食譜;如果說以撒辛格要藉這個故事勸人不應像客棧老闆一樣貪得無厭,未免太有違他不想說教的原則,因此我們還不如注意這個故事裡的傻瓜邏輯如何地發生在所謂的一般人身上:雖然生活中許多事件的意義都是多元決定的結果,但我們不也常常發出類似的「早知道」的感嘆,錯把在時序上最後發生的單一事件當成因果關係中的唯一關鍵嗎?

  相同的傻瓜邏輯也可見於「傻子商人施勒米」一篇中,施勒米和妻子在市場擺攤賣甜白蘭地,只有一個顧客花了三文錢買了一杯,施勒米在煩悶之際也想喝一杯,於是握著手裡的三文錢對妻子說:「我的錢難道會比別人的差嗎?這裡有三文錢,賣我一杯酒吧。」妻子想想也對,就賣了他一杯酒,收了三文錢;之後妻子自己口渴了,便對施勒米說:「我的錢難道會比別人的差嗎?給你三文錢,也讓我喝一杯吧。」,就這樣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傳硬幣給對方,直到天黑時酒桶也快空了,這時結算當天的酬勞才發現總計只有三文錢,而兩個人想來想去也不明白:明明每次都收現金,酒也快賣光了,怎麼可能只有三文錢?這個令人莞爾的小故事立刻讓我想起最近也在好書榜上的一本理財書《半斤非八兩》,其中談到我們如何常常把退稅的錢輕易的花光,忘記退稅的錢其實根本不是額外多賺的;又談到我們刷卡消費時往往特別大方,只因為不用付現就產生了好像不用錢似的錯覺等等,我們在日常消費中不也常常用傻瓜邏輯在思考嗎?比起施勒米好像也聰明不了太多?

  而全書第一篇「海烏姆的長老們」中傻子葛大牛所鬧的笑話,恐怕是此故事集中最值得我們去深思的,因為其中的自欺欺人似乎是自詡聰明的我們每天都有可能犯的錯誤。故事敘述有一年海烏姆村的酸奶油非常短缺,猶太人五旬節要吃烤薄餅配酸奶油的需求因此無法被滿足,眾人商量的結果,決定聽從葛大牛的建議:因為海烏姆雖然缺酸奶油,但是水卻很充足,只要立法將水改名為酸奶油,酸奶油改名為水,就再也不缺酸奶油了!的確,誰說水一定要叫做水,而酸奶油一定要稱為酸奶油?語言學家索緒爾不也說,意符(signifier)與意指(signified)、符號(sign)與指涉物(referent)之間的鏈結本來就是武斷的(arbitrary)、約定俗成的罷了?而家族姓氏與羅密歐對立,因此被認定應與之為敵的茱麗葉,不也曾慨歎:「名字有什麼意義?那被我們名之為玫瑰的,換了任何一個名字,聞起來不也一樣的芬芳?」

  但是傻子村決定把酸奶油與水易名,恐怕倒不是思考了名字與本質的繁複關係之後所展現的智慧。如果說茱麗葉的慨歎點出了把名字與本質看成不可分割所犯的偏盲,傻子村把名字與本質間的鏈結隨意切斷,仍是另一種偏盲:酸奶油的確不一定要叫做酸奶油,就像玫瑰不一定要叫做玫瑰是一樣的;酸奶油的確可以改名為水,然而畢竟不能改變它是猶太人配烤薄餅必備的佐料這一個事實!換句話說,即使名字從未能完全涵納指涉物的本質,因此我們毋須將兩者間的鏈結看為必然,但是捨棄本質的問題不談,而只是玩弄文字,最後被玩弄的恐怕還是什麼問題都沒解決的自己啊!

  「那年的五旬節,海烏姆的確不缺『酸奶油』了,但卻有一些主婦抱怨她們缺『水』」。酸奶油與水易名這種看似荒謬、非常人所為的行徑,難道不正悄悄地出現在我們生活之中嗎?只要想想台北市建議將「流浪狗」更名為「愛心犬」的例子就不難明白了!沒有落實尊重生命的教育,或考慮以結紮代替撲殺,以為把流浪狗改名為愛心犬就可以鼓勵民眾發揮愛心收養牠們,結果台北市或許「沒有『流浪狗』了,但卻有很多無人領養就會被撲殺的『愛心犬』」。傻瓜,可真是只存在於以撒辛格的傻瓜村中嗎?

  在「有錢人永遠不死的地方」一篇中,海烏姆村的傻瓜們建議想長生不死的富人搬到達富卡--海烏姆窮人和乞丐住的地方,認為如此一來富人就絕不會死了,因為根據統計資料顯示,達富卡那裡從來沒有死過有錢人!荒謬吧?然而鎮日依賴統計數字或科學數據來行事的我們,比海烏姆村的傻瓜高明多少呢?在這個智愚難辨的世界,以撒辛格的故事給我們的忠告是,自以為「他傻瓜,我聰明」地冷眼看別人出糗而不見自身痴愚的人,恐怕反倒要成為真正的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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