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報書評

黃宗慧評《多桑與紅玫瑰》(2000/5/19)

書名:多桑與紅玫瑰
作者:陳文玲
出版者: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00.5
定價:250
類別:文學

評介/黃宗慧(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

嬰兒的啼哭是人類的第一個象徵活動—因為冷了、或是餓了,總之,是因為某種欠缺,使前語言時期的小嬰兒不得不用哭泣這種象徵活動來指涉它的欠缺—精神分析如是告訴我們。而書寫這個比啼哭複雜許多的象徵活動亦然,書寫因失落/欠缺而存在,失落/欠缺則在書寫中被暫時懸置甚或得以昇華。失落了關於母親的故事,自小與母親聚少離多的陳文玲因此以《多桑與紅玫瑰》書寫她的失落,同時也在書寫中重建了母親的故事。

陳文玲訪談了母親生前的親友、與她有過愛恨糾葛的人物,以紀錄片的方式將母親的形象生動地呈現於讀者面前,她自然真摯的筆觸不僅成功地引領讀者一窺本書序言者南方朔所謂的,那個時代女子蜉蝣群落的一頁,也開創了自己在文字的追索中與母親重遇的契機:作者寫道,母親住院末期自己在榮總醫院餐廳「慢吞吞地吃飯,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再多留住媽媽一會兒」,過去她常不耐於母親和她吃完飯後總還要續杯喝咖啡的習慣,但此刻卻想念起咖啡悠閒的滋味,「於是點了一杯睽違已久的咖啡。經過這麼多年,媽媽終於教會了我喝咖啡的道理」—在書寫咖啡又黑又苦的滋味時,作者與不在人世的母親不期而遇。

同樣的邂逅出現在陳文玲文字追尋之旅的各個角落,於是連追憶台北市廢娼時期她與朋友們一起為公娼加油打氣的情景時,都會偶然遇見失落的母親:「在這些公娼朋友身上看見和媽媽相仿的神韻—那是一種潑辣強悍的氣質,見過世面的模樣和不認輸、不服氣的倔強。沒想到,媽媽在天母榮總離開了我,卻在華西街的巷弄裡、歸綏街的晚會上和市議會的穿堂邊,與我重逢」;其實,更精確的說,母親是在作者決心將記憶與追索化為書寫的過程中與她不斷重逢的吧!失落的母親肖像,在書寫中具象化為「外表跋扈、內心柔軟的多桑」、昇華為風情萬種的紅玫瑰。 

值得注意的是,陳文玲所書寫的不只是一個失落的母親,更重要的是這失落的母親也是一個有欠缺的母親:就世俗定義的好母親標準而言,她絕對是個有欠缺的母親。「失落一個欠缺的母親」因此弔詭地成為本書比起其他書寫失落的作品更為深刻動人的原因。正因為作者所重建的,不是典型的母親史(history of motherhood)所歌頌的那些為兒女犧牲奉獻的事件,反而是一個「母親」的身分不明顯,「自我」的意識卻很強烈的「她的故事」(her-story),因此讀者更能夠透過這一個不一樣的母親故事,重新去思索「母親為什麼一定要很偉大?」、「母親如果要很偉大,她必須付出什麼代價?」、或是「什麼樣的母親會被認為不偉大?」等等的問題。

如果用世俗對母親的要求來衡量陳文玲的母親,我們幾乎可以用盡所有負面的字眼來形容她:賣弄風情、自私自利、不負責任、虛榮拜金……,而這種種壞母親的特質也確實曾經在作者的生命歷程中造成創傷,但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書寫母親的欠缺時,展現了一種無比的坦然與寬容;她並不企圖去掩蓋母親的缺失,也不刻意為母親曾犯的錯找出合理化的藉口;她的坦然寬容不僅見諸於刻劃母親的段落,也可見於她對所有恨母親的人、甚至對自己的描述中—母親騙走了不少人的錢,因此直接或間接地毀了不少親友的人生,作者坦然地紀錄了親友對母親的怨懟,甚至錙銖必較的態度,卻沒有太多的抱怨責怪或道德批判,至於自己曾經多次為母親解決財務問題,作者更乾脆地說「原因無他,受不了超高利率和預付利息的誘惑而已,和母女情深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樣的坦白,卻是讀來最有味、也最值得我們反思之處。

傳統家庭觀對每個家庭成員的角色配置常常有一套僵化的看法,對母親尤其有特別多的期望,要她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做出犧牲奉獻,而子女也相對被要求做出一定的回饋,但是生在一個不傳統的家庭、有個不傳統的母親的陳文玲,顯然比較可以跳脫這一種僵化的迷思,更坦誠地去面對母親、母親的親人、甚至自己,都有在社會/家庭所指定的身分之外,相當「自我」的一面。

我們無須太一廂情願地認為陳文玲的母親把女性主體性看得比母親的身分標籤重要、因此是女性主義的先驅者—畢竟她重男輕女的價值觀就不是那麼的女性主義,我們也不需要為反傳統而反傳統地歌頌對傳統家庭觀的顛覆,或者否定母慈子孝、姊妹情深等倫常關係;但是透過作者筆下悖離傳統的母親、以及因為與這個悖離傳統的女人互動而產生了種種緊張關係的人物,我們或許可以對於傳統人際關係所牽扯的種種期待展開一番新的思考,更寬容地允許不完美、不和諧存在於家庭、社會中,更坦然地接受生命的本質即是欠缺這樣的事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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