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物語  
 
  因為狗的緣故
◎黃宗慧  (2003.05.30)       

        如果我的生命中沒有流浪狗,我想我將是一個比現在更為乏味無趣的人。太介意別人的眼光且渴望得到讚美的我,從小就習於服從權威循規蹈矩,選擇把書念好做一個乖乖牌,於是與其說是出自天性,不如說是因為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容易被認同;然而我第一次衝撞權威,就是為了流浪狗,其後也間歇著不同的衝撞。因為流浪狗的緣故,我的生命擦撞出許多火花,或者是憤怒的火花,或者是熱情的火花。

    是國中時候的事情了。在那個還沒有所謂人道捕狗概念的年代,看著校園裡的流浪狗在淒厲的哀嚎中被拖上捕狗車,是國中生活讓我最不能承受的一面。偶爾我也會偷偷地把便當裡的肉拿去餵流浪狗─只能偷偷地,因為若是被訓導主任看見可是要罰站的─但我既害怕面對罰站的難堪,又害怕餵食所建立的感情將讓我更不能承擔牠們被捕時的痛楚,因此多半的時候我竟和怕狗的學生一樣,從流浪狗身邊繞道而行。但是那天,那隻幾乎全身的毛都掉光了、瘦骨嶙峋又散發惡臭的狗兒,讓我不得不克服我的害怕,把整個便當都給了牠。我知道這樣的流浪狗是不可能乞討到任何食物的,也因此牠一定已經餓了很久很久,看著牠狼吞虎嚥還不忘一邊搖尾巴的模樣,想到自己除了餵牠一頓竟無能再做什麼,我不忍停留,默默回到了教室;但是就在午後的第一堂課,我聽見了令人心驚的哀嚎聲。牠一定也在這次的緝捕名單裡吧?甚至捕狗車就是衝著牠來的?我用力盯著黑板希望能忍住眼淚,偏偏老師卻在持續不斷的狗兒哀鳴聲中開口說了一番流浪狗不如「早死早超生」之類的大道理(後來從事動保,才發現不少主張撲殺流浪狗的人,都以這樣的說法來「體恤」流浪狗在險惡人世生存之不易),我的悲傷終於化為憤怒,但也只能以用力打開鉛筆盒,用力翻開課本這些動作來宣洩,老師發現了我的憤怒,自然斥責起我的行為並進一步申述她的觀點,這時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把鉛筆盒甩到地上還站起來與她頂嘴。一直是老師們心目中的好學生,卻出現了這樣不尋常的舉動,震驚的不只有老師,還有我自己。或許因為我畢竟還是不願意面對如此脫軌的演出?因此當時究竟怎麼反駁老師,以及後來怎麼收場,都在記憶的壓抑下遺忘了,只記得那一瞬間激烈的火花。

    不講理的是你們

    再度如此讓自己震驚,應該就是在流浪狗被當時的農委會主委比喻為蟑螂的那一年。那時,在沒有相關宣導與配套措施的情況下,農委會釋出了「狂犬病若再次於台灣爆發,後果將不堪設想」這個假設,造成大批的流浪狗被撲殺,無數的家犬被丟棄。我和許多愛心媽媽為此一起走上街頭,一路走到農委會去抗議。還記得愛心媽媽們如何被當成了沒有知識水準的烏合之眾、被曲解為率獸食人的一群。她們或許沒有流利的口才替自己辯駁,但也絕非如大眾所想像的,只是想為自己加冕愛心的光環才來遊行示威;在大環境不友善又缺乏協助的情況下,她們土法煉鋼救護流浪狗的方式或者不免有所疏失,但許多非難她們的評論其實並不公平,想到這裡,我的眉頭不禁緊緊地皺了起來。這時農委會門口終於出現了一位負責處理遊行事件的人員,他看了看眼前的這一小撮人群之後,竟以為我是他的同志─或許我的眉頭深鎖讓他誤以為我是個不能茍同這些愛心媽媽集會行徑的路人?於是他對我擺了個無奈聳肩的樣子,說道:小姐,妳看,這些人真是不講道理,妳幫我勸勸她們離開吧!「不講道理的是你們……」接著我竟以高分貝的連珠炮,發表了「催生動物保護法之必要」的即席演說,再度與週遭擦撞出令自己吃驚的火花,因為狗的緣故。

    然而後來我才發現,這樣的衝撞或者能喚醒我血液中的叛逆或熱情,卻不能為流浪狗做什麼,甚至只是加深了「動保人士都是偏激份子」這樣的定見,於是我開始了一些自以為比較「正面」、但回想起來有點可笑的擦撞方式─例如收到了一封文情並茂地表示希望和我做朋友的信之後,我回信的內容是問對方能不能捐錢給流浪動物之家;又或者,平日疏於和朋友聯絡,一聯絡就問他們要不要領養我最近撿到的狗。諸如此類的嚐試,由於我素來與人群疏離又拙於應對,結果自然沒有太具體的成效,也沒能給流浪狗什麼幫助,想想倒好像是對自己的幫助比較大?因為狗的緣故,我不時違背本性伸出觸角與外在接觸,也因此得免於更自閉孤僻的命運。幾年前我曾洋洋灑灑地寫了陳情信、寄了動保資料給當時的台北市建設局局長,只因為他曾對流浪狗安置於收容所時的生活品質表示關切,而他又正是我就讀資訊系時的系主任;我心想,當年堅持從資訊系轉到外文系時,主任曾力勸我留在前途大好的資訊系,那麼或許他對我還會有那麼點印象吧?或許因此我陳情的聲音會比較容易被聽到?而當男友搬了家與愛狗出名的大小S成為鄰居後,我竟突發奇想,想利用「地緣」拉點關係:看到媒體處理流浪狗的新聞時傾向於採取負面的觀點,就傳真到娛樂新聞節目裡,希望她們閒聊之際也能做一些平衡報導,還署名是她們的鄰居。這些努力也許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嚐試,但是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在乎,甚至有些高興自己還有這種傻勁去嚐試。

    與朱天心談狗經

    之前在一個文化活動中遇見了朱天心,我破例主動上前遞了名片自我介紹。說破例,不是因為覺得自己遞名片的舉動多麼有價值,而是想說,這個動作其實總讓我覺得尷尬,也就愈發地疏於嚐試。不愛社交的我幾乎用不上名片─甚至當朋友好意為我設計了名片之後,我收下之時還很不得體又自以為幽默地說:「我不知道要發給誰,我沒認識什麼人……不如發給我認識的貓貓狗狗吧,一人項圈上插一張還發得比較快!」(雖然我說的確是實話:從小到大家裡養的、加上我撿來送人的、加上送不出去而寄養在山上私人收容所的,與我有交情的狗絕對比人多得多)─但是那天,因為知道朱天心也有許多貓貓狗狗,知道朱天衣實地為動保奉獻了許多心力,所以實在很想交換一些與貓狗有關的心情,也就顧不得在充滿書香的場合中不上前攀談文學文化議題卻說些貓狗小事是否失禮,遞上名片便開始了我突兀的貓狗經。在善意的共鳴中我滔滔不絕了起來,回過神時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有點怪怪的?都會在人群中找尋我的同類」。她理解地笑著說,「我知道,就像狗一樣」。我想,我總算又多了一次非單向的、愉快的擦撞了。

    這幾年因為教書與研究工作的忙碌,加上隨著年紀增長感情卻越來越脆弱,反而無法像過去那樣,看見傷病的狗兒就帶去獸醫院治療,然後在BBS上貼消息、經歷漫長等待的煎熬為治癒的狗狗找主人。一次期末考後,為著改也改不完的考卷頭痛的時候,在校園裡看見一隻用三隻腳奮力跑跳著的狗狗,我竟逼自己加快腳步,以便在與牠眼神相遇前離開。人是離開了,狗狗的身影卻在心裡流連不去。什麼時候,流浪狗可以有個生存的空間,而心疼流浪狗的人,可以有個喘息的空間呢?我但願有更多善意的碰撞,讓我再擦出繼續為流浪狗努力的火花……。

    (作者黃宗慧,現任教於台大外文系,主研精神分析與文化研究。家中育有狗兒狗女各一,半打女生貓與兩隻男生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