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貓貓

黃宗慧

在台大動物醫院的佈告欄上，曾偶然看見朱天心張貼的尋貓啟事。字裡行間流露了焦急與擔心。「原來她也是個愛貓人」。我怔怔地望著啟事，想起數年前我們這條巷子裡的「巷貓」兔兔再也沒來我家門口磨蹭之後，我在大門上貼著牠的照片，期待路人協尋的那段往事；儘管我久久不肯撕下兔兔的照片，牠還是沒有再回來過。我們後來收養了兔兔的孩子妞妞與乖乖，作為和牠僅存的牽繫。不知道朱天心後來找到那隻大黃貓了沒？我有時還會突然惦記起這件事。

在雜誌上看見了幾米的插畫「名片」。滿天的名片、黑暗的天空下孤立的那隻貓咪，在我看來為什麼那樣地憂愁？我忍不住想起去年十一月往生的貓咪二二和牠臨去前濕濕的大眼睛。「我的貓咪沒有名片，我忘不了牠」，反覆讀著這兩句話，我的眼睛濕了。幾米是不是也在想念牠的貓咪呢？

總是在不經意中發現自己竟有搜尋「同是天涯愛貓人」的習慣。不善社交、有點孤僻的我，是否以為多發現一個愛貓人，心底就多了點什麼慰藉呢？我的貓咪們說不定會嘲笑我這個無謂的習慣呢！牠們不社交，但也不在乎被認定是孤僻的動物；牠們不怕孤獨，反倒最愛躲貓貓。真的，養了貓之後，才知道躲貓貓這個詞語多麼生動貼切，尤其如果妳養的不是一隻貓，而是一群貓。

面對這群喜歡躲貓貓的貓兒，遇到寒暑假家中人有要出國的狀況時，留守的人一大艱鉅的任務便是點名確認沒有任一隻貓趁著開門的當兒溜了出去。點名時自然要從家中的元老貓咪開始，也就是原名賴貓貓的咪咪。十年前的颱風夜，一隻挺著大肚子的貓咪在我家門口對著我姊姊扮可憐，在天時地利人和下登堂入室，從此賴進我家安胎養胎，也因此被命名為賴貓貓，但是這名字叫來不甚順口，後來，牠就跟許多人的第一隻貓一樣，有了個全天下最俗的貓名，咪咪。咪咪最感興趣的藏匿地點是衣櫃，每次開關衣櫃總會看見牠那雙虎視眈眈的貓眼，如果一不小心讓牠得逞，下次再開衣櫃總少不了為幾件損壞的衣服大聲驚呼，不過牠年紀大了之後比較不喜歡費力地躲藏，反而偏愛在主人睡覺時跑過來「貼身防守」：我轉左側睡，牠就貼著我的左臉就寢，我轉右側，牠就要貼著我的右臉入睡，有失眠毛病的我經常輾轉反側，咪咪因此得鍥而不捨地從我的脖子上來回跳躍更換位置，折騰的結果有時是我投降，選擇盡可能不再翻身，有時則是咪咪屈服，轉而尋找家中其他「宿主」玩貼面遊戲。因為咪咪選擇跟誰睡就註定當晚誰要失眠，所以家人都頗懷念牠酷愛躲貓貓，而我們可以好好睡覺的年代。

接下來的點名序則是依照大夥進駐我家的順序而定。二二，咪咪的大女兒，生前最偏愛高處不勝寒的地方，不愛吃喝、仙風道骨的牠是家中動作最靈活的貓，所以再高的書櫥、衣櫃頂端都難不倒牠，找牠，往高處去準沒錯，因為牠必定在某個高處睥睨群貓。可惜牠現在終於躲藏到我們無可奈何的高處去了；三三、四四，也是賴氏一族，聽名字就知道排行序，感情好的時候，兩隻就窩在一起藏匿，採用的方式是使用「保護色」，兩隻窩成一團睡在枕頭棉被或是牠們發現的任何保暖衣物上，幾乎可以和環境合成一體；松松，被人放在貓籠裡丟進垃圾車、清潔工撿來請我們收養的貓咪，大概因為受過創傷，個性有些乖戾，如果要躲藏的話，多半選擇沙發或床底下等陰暗的角落，印象中牠最失策的（或者是牠自認最成功的？）一次躲藏就是917水災時躲在大水將要灌進的衣櫃抽屜裡，也因此牠成為水災時最後才被我們找到而搭救出去的一隻貓咪。

不過也有幾隻是不善躲藏，或者即使躲藏也很容易被發現的貓咪，就是體型較為龐大的妞妞、乖乖與豆豆。

妞妞乖乖雖是兔兔的孩子，卻沒有遺傳到母親的好身手（兔兔可是能挺著大肚子，從裝有柵欄的窗口鑽進我家的高手呢！），每回妞妞乖乖要躲貓貓時，縱身跳躍後那巨大的聲響就已洩漏了牠們的落腳處，所以要找牠們一點也不難。至於豆豆，這隻妹妹學校的工友從垃圾堆撿來給她的小流浪貓，我們以「看起來這麼慘，活不了幾天」為由，說服媽媽讓牠留在已經貓口眾多的我家「了此殘生」，結果現在長得白白胖胖的。因為從小和狗狗一起成長，豆豆會主動親近狗狗，甚至會在用餐的時間，無畏於牠懸殊的體型，乖乖地按照高矮順序排在小黃、花花、點點、利利四隻狗後頭，在餐桌下等著分東西吃，逗趣的樣子使牠成為全家最得寵的傢伙，也因此不管牠躲在哪裡，總是躲不到幾分鐘就會被我們逮過來抱在懷裡玩。也愛躲貓貓的牠，或許心裡很感慨人氣太旺使牠不得安寧吧！但溫順的牠總是能隨遇而安，尤其如果是被牠的「養母」，妹妹，抱在懷裡，牠就乾脆把妹妹的手指當成奶嘴，津津有味地吸吮起來，補償自己童年時期沒有享受到的母愛。

經常穿著「貓毛大衣」出門的我，常常被問「妳到底有幾隻貓？」，如果算上常來院子裡用餐及睡覺的小黃貓，現在一共

是八隻。差點忘了，還有一隻年幼的Ki Ki，917水災前在聯合報門口被媽媽和妹妹撿回來，考慮到家裡的空間已經不夠了，於是我們讓牠換個地方躲貓貓，住進了男友家裡。好動的小貓此刻正是酷愛躲貓貓的年齡，而且不像大貓咪—躲藏只為了不被打擾；牠的躲藏是為了要遊戲，等著看我們何時會找到牠，而牠的身手簡直可以比擬《怪獸電力公司》裡的小女孩阿布，妳以為已經把牠關在某一扇門裡了，但一回頭卻又看見了牠！更有趣的是牠不但會自我藏匿，還會玩藏東西的遊戲，經常把我們扔給牠追著玩的紙團藏進我的長靴裡，然後再設法把紙團弄出來，反覆如此，樂此不疲。想到佛洛依德的孫子會以收放迴力球自娛來消磨母親不在的時光，我不禁覺得我們Ki Ki自娛的方式還更有創意呢！

有時當我想到總有一天，Ki Ki也會像我家的大貓們一樣，只想安靜地躲在自己新發現的舊角落裡窩著，告別牠現在的青春活力，不免會有那麼一點點感傷，不過隨即會想到，貓咪其實是很能自得其樂的動物，不管為什麼理由而躲藏，貓咪們一定有牠們自己的想法吧？我看，我還是別把自己的前中年危機，隨意投射在我的貓咪寶貝們身上了！

後記：經常造訪我家院子的小黃貓，小黃黃，今年八月初因腎臟病而往生。牠一生最後的時間—我們把牠帶去住院治療的那段日子—竟然也是牠一生中唯一毋須擔憂風吹雨淋的一段時光，面對於流浪動物的命運，我有著不管經歷多少事情都看不開的毛病。抱歉從來沒能給小黃黃一個家，甚至在當初寫這篇文章時，也只是如此輕描淡寫地將牠一筆帶過。我知道動物從不會在乎計較這些，生前都不會了，何況死後？只是我仍忍不住以文字的形式，追憶著牠那張總是髒髒的、扁扁的、有點卡通的臉，懺悔著自己過去對牠的忽視，徒勞地治療自己深深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