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中時人間副刊,民871227

寫給沒有名字的你

黃宗慧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緊貼著山岩,瘦削的身軀上皮毛稀稀落落,顏色和岩石那麼接近,要不是身上的血跡及頸上殘破的布項圈,我幾乎要認為自己是看錯了---那怎麼可能是個生物?車子駛離前我又多看了你一眼,為了躲避趨近的車子你緩步跳著離開,原來你不但又瘦又有傷,而且還瘸了一條腿,不知道你到底受過多少委屈及傷害,眼睛裡充滿對人類的恐懼,看到你的模樣,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原本在山上寺廟裡喝茶吹山風的輕鬆心情立刻變得無比沈重。下一次,我要帶些狗食來找你。我心裡這麼想。

之後特地來找你,卻都不見蹤跡。心想像你這樣傷殘的狗,渾身又發出因皮膚病造成的異味,恐怕很難以乞食維生吧!也許第一次見你也就是最後一次見你了,我心裡感慨著。不過帶上山來的狗食倒也沒有白費,在山上遇見了一隻非常活潑的大狗狗,頸上同樣也繫著破損的項圈,應該也是一隻棄犬吧!但卻依然深情無悔地信任著人類,第一次見到我和男友,卻像與我們認識多年的老朋友,我們叫他Kevin。既然認識了Kevin這個朋友,我們就不時到這個寺廟來探望牠過的如何,竟然讓我在半年之後第二次看見了你。

我真是不敢相信,是哪來的生命力支撐你度過了這半年?喜出望外的我拿出準備的狗食,但你是那麼地害怕人類,完全不讓我靠近餵食,你明明非常渴望我手中的狗食,卻無助地發出了哀鳴的叫聲。到底是過去多大的傷害讓你如此恐懼?我想讓你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討厭狗、會欺負狗的,我想給你一點愛和溫情。我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後站得遠遠的。看著你慢慢跳過去,急急地吞嚥著,覺得好心疼,不知道你多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餐了。以後我一定要常常來餵你,我決定。

於是只要一有空,我和男友就上山來看你和KevinKevin永遠是那麼樂觀的傻大個模樣,看到我們來,就沿著香爐、廟前的階梯狂跑來表示牠心中的喜悅。而你也了解我的善意,雖然還是那副怯生生樣子,可是餵食的距離卻在漸漸地縮短著,我覺得好欣慰,希望有一天能幫你趕走流浪生活的夢魘。其實對你和Kevin我都有無比的歉意,能為你們做的實在太少了,除了不時上來看看你們之外,我既不能給你們一個家,也不能保障你們在此生活的安全;直到有一個下雨天,我上山找你們,看見你在廟旁的涼亭躲雨,身體下面有一塊墊子;而Kevin則從廟旁的雜貨鋪中跑出來迎接我們,我才比較寬了心,我以為這表示廟裡的人不但默許你們的存在,也許還照顧著你們呢!現在想來真是懊悔,也許那塊墊子是好心的遊客給你的,更或許是你自己從哪裡撿來的,我竟然為了推諉自己無能替你們做得更多的責任,去選擇相信你們在廟裡可以安全無虞地生活!

最後一次看到你們是五月廿十八日。那天除了你們還看到兩隻新的棄犬,兩三個月大而已。洗得白白淨淨的。又有人把狗往廟裡丟了,我心裡有種隱約的不安。但是幾個月來我已經連續撿回好幾隻流浪狗都沒有送出去,因此也不能立刻再把那兩隻小狗撿回去,然心裡又不免擔心,這一波波的棄犬行為會造成廟裡的反彈。下次吧!如果下次這兩隻小狗沒有被別的遊客撿走,我再來想想辦法。你們在這裡也生活快一年了,不會有事的。這樣安慰自己之後我照例給你和Kevin豐盛的一餐,你已經越來越不怕我了,而且當我們開車離去前你也開始會和Kevin一樣目送我們了。只是Kevin開朗的眼神說的是,「雖然不喜歡你們這麼早就走,不過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再來」,而你那總帶憂傷的眼神則彷彿詢問著「你們還會再來嗎?」我照例搖下車窗向你們保證:我一定再來看你們。我真的再回去過,只是你們永遠地失約了。

六月九日,我們上山去卻看不到你們的蹤影,心急地詢問雜貨鋪的先生,才知道你們真的連同剛被丟棄的小狗一起被抓走了!趕到家畜衛生檢驗所,我不敢進去,男友進去找,出來後告訴我,只看到你們在捕狗車上的存證照片。他說Kevin還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傻樣子;你呢?我不敢問,也不用問,我可以想像你的眼神。真的,我雖然沒有看到照片,但你那種慣有的憂傷眼神,從第一次看見,就終生不會忘記。

不知道在家檢所等待被「處理」前,你和Kevin可否想知道過去替你們繫上項圈的人在哪裡?他們應該早就忘記你們了吧!但是我知道善良如你們只是惶恐,不會怨懟。你們早已習慣逆來順受。不管別人怎麼視流浪狗的生命如草芥,甚至看不見人類自己製造的問題,視你們的存在為髒亂罪惡,我卻總是看見,你們個性中最純良天真的一面;只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後悔自己企圖讓你相信人類也有友善的一面。如果我不試著改變你,削減你對人的戒心,也許當捕狗車來的時候,你會用你自己過去對人類的判斷,倉皇地跛著腳逃命去?可是我只是想給你一些愛啊!那種一直無人可信任的日子不也很苦嗎?我是不是錯了呢?已經無解了。

直到你死,我都沒來得及替你取名字。我不知道你過去的名字,也沒有替你取一個。因為起初你和人無法很親近,我始終只能靠著手邊的狗食來接近你,所以取名字的事變得並不迫切,到後來,則是因為我們已經逐漸建立了默契與信任,所以不必言語的呼喚你也會過來我身邊。現在,你永遠不再需要一個名字了。於是,連我在寫下對你所有的抱歉和思念時,都不知該怎麼稱呼你。不過,我還是要寫,給你,給不懂文字的你,沒有名字的你,已經喪失生命的你。

 

 

回首頁】【回上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