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開卷》1998.04.30

  自從一九八三年開始行道文學天涯以來,平路始終是個辛勤不懈的作
者。她對人生萬象充滿好奇與存疑,對書寫本身更有著不能自已的執著迷
戀。她的小說在題材拓展、形式創新方面的種種努力,雖一直有目共睹,
卻由於關懷面駁雜,不主一格,兼以書寫取向重思理,好議論,每使讀者
忽略了她女性作家的身份,以及小說中(有別於一般「典型」)的女性特
質。不過,近年裡,她不僅在文化評論方面屢就女性議題抒論,《行道天
涯》、〈百齡箋〉、〈婚期〉等作陸續問世,也凸顯了身為「女」作家的
強勢創作姿態。這也不免令人好奇:如此「轉變(?)」,和她稍早的小
說之間,是否,以及究竟,存在著怎樣的因緣?她的「女性」小說,又將
因此開展出何種特色?

  平路早年身在海外,心繫台灣,故土鄉愁,恆是小說中縈迴不去的主
旋律。在《五印封緘》一書所收的專訪中,她曾坦言:「我的作品中由於
都有一部分的自我,因此可能有相通的基調。人類與土地家國、歷史傳統
的纏綿糾葛,是我從事創作的主要題材」。饒是如此,她的鄉愁故事,怕
不早已暗蘊了耐人尋味的女性主義層面?〈玉米田之死〉和〈十二月八日
槍響時〉等作中的男性人物,一皆家有(西化的)悍妻,琴瑟不諧,在追
尋個人生存意義時,其處境與處於認同危機中的國家,原本若合符節。國
家意識、男性主體與男性雄風之間,遂形成一種交互作用的關係,互為饋
補,卻也互相耗損。這種政治與欲力的循環消耗,所見證的,正是性別化
國家主體的命運:傳統以男性為中心的個人認同追尋與家國意識,終不免
於幻滅與死亡。

  與此同時,〈蘋果的滋味〉、〈繭〉、〈愛玉〉則在以女性為主角的
故事中,較明顯地觸及了女性議題,並成為爾後相關諸作的先聲--〈蘋〉
文演繹現代版《浮生六記》,揶揄電腦文明介入男女婚姻後的影響,為
〈人工智慧紀事〉等系列電腦科幻之作,開啟端緒;〈繭〉中母女間的愛
恨糾葛,後來在〈婚期〉中發揚光大;〈愛玉〉是小小說,藉由女人被玉
鐲束腕,至死不已,控訴傳統婚姻對女性的束縛戕害,無論內涵技巧,實
已為《紅塵五注》諸作的發展,預留空間。而此一對性別/女性問題的素
樸探索,在結合對家國人生及書寫問題的進一步思辯之後,也就自然開顯
出有別於尋常女性小說的視野。檢視其間曲折,〈五印封緘〉一文,應有
重要意義。

  〈五印封緘〉是極出色的後設小說,它諧擬《新約.啟示錄》揭示封
印,以窺測未來的情節,讓兩個身在美國的台灣女子互為後設情境,並藉
由大量繁複的文辭互涉,層層詰究愛情、童年、鄉愁、宗教、命運及閱讀
書寫等論題間的轇轕;所經營的,無非是對人之存在問題多方反思的對話
空間。它出虛入實,試圖以閱讀/書寫的循環接力,舖陳大千世界諸般露
電幻影,以幽邃敏銳的女性觀點狀寫世情,卻又不限於男女情事,閨閣錦
繡。放在平路的創作脈絡之中來看,既是個人創作用心的集中體現,也是
向前此耽溺式鄉愁告別的轉捩點。此後,她的小說形式益趨活潑多變,兼
多嘲謔自省,對女性議題的勘掘,遂別有天地。其間,〈人工智慧紀事〉
、《捕諜人》、《行道天涯》、〈百齡箋〉等作,尤值得注意。

  《捕諜人》與〈人工智慧紀事〉皆關乎男女兩性的頡頏交鋒,且同樣
觸及對「創造」問題的思辯。前者是與張系國接力合寫的後設小說,男女
兩作家一路寫來,「陰」錯「陽」差,由平路所主導的女作家,在在顛覆
了由男作家所指派的角色定位,最後,竟還使一直自以為主動選擇題材與
操控遊戲規則的男作家,焦慮地懷疑自己活在女作家用文字所創造的世界
之中。游移於虛實之間,「女作家」的性別政治,已躍然紙上。

  後者,則是標準的科幻小說:男科學家創造女機器人,賦予她種種
「人」的特質,而後相互愛戀,不可自拔。不料女機器人的情性智慧與日
俱增,反覺得創造她的男人可有可無,並自行幻想創造另一愛人,終至將
愛戀她、糾纏她的男人殺死。兩性交鋒的表象之後,既有男女彼此間創造
/複製、自戀/自瀆的細密辯證,更隱含著對「人」之本質為何的深度詰
問。

  不過,平路最具代表性的女性小說,終究還是非《行道天涯》與〈百
齡箋〉莫屬--歷史哪裡只是「他的」故事?當歲月流逝,記憶漫漶;當「
他」歷經挫敗,走向死亡,「她」卻能以優游旁觀的位置,洞見愛情、生
命與死亡的本質。宋慶齡的情愛欲望,一點一滴銷溶了歷史與偉人的政治
神話;宋美齡的書寫欲望,一筆一畫銘記著女性為家國時代發言作證的始
末。宋慶齡以身體愛欲,艱難地見證國父的死亡之旅,共產社會的人世浮
沈;宋美齡卻要以千言萬語,不斷向自由世界昭告那迴盪於宗教愛情政治
社會各場域中的女性聲音。睽隔兩岸,姐妹倆的政治立場容或迥異,但以
「她的」故事改造「他的」故事,畢竟是殊途同歸。

  綜觀平路的創作歷程,家國人生,原就是她的關懷起點;迷戀文字、
熱衷於琢磨書寫形式,則是其書之不綴的內在驅力。女性纖細易感的特質
,使她對過去現在未來相生相成因緣流轉的參悟,多有慧心;觀照家國人
生時,遂益形細膩敏銳。一旦聚焦於女性與性別議題,則既有的關懷要點
,亦將融滲其間,深化並豐富其內涵取向。《捕諜人》、〈人工智慧紀事〉
以後設科幻手法成篇,實非無因;《行道天涯》與〈百齡箋〉女性歷史觀
的展現,又豈是偶然?〈郝大師傳奇〉、〈台灣奇蹟〉等作看似非關男女
,也未嘗不是女性視角的獨特觀照。雖然她的批判偶或失之切露,議論言
情偶亦冗雜,但格局宏闊的關懷取向,自將為台灣的女性論述,挹注更多
樣的對話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