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組報告

欲知後事請看今人分解
：當代小說與傳統文本的對話

中國時報《開卷》1996.12.19

　　如果說，寫小說無非就是說故事，那麼，為什麼類似
的故事要一說再說？

　　事實上，古老的故事絕非僅止於單向地向後人灌輸道
德主題和提供戲劇性愉悅而已。無論是神話寓言、戲劇傳
說，種種耳熟能詳的故事情節中，實涵藏著人們普遍而恆
常的想望與追求、焦慮與失落。隨著時光流轉，它們在召
喚群體認同、豐富個人心靈感受之餘，其實也為後人開發
了諸多「何以必須如此」的疑惑，以及「彼可取而代之」
的企盼。於是，「影響的焦慮」夾雜著「我也有話要說」
的敘述欲望，就在文字符號的重新編整下，落實為諸般
「故」事「新」編的創作實踐。

　　作為一種特定的書寫模式，「故事新編」自有其源遠
流長、不絕於縷的（古典）文學傳統。即就現代小說而言，
自魯迅的《故事新編》一書首開其端，它便始終是小說家
不曾忽略的寫作嘗試。時至今日，流風未息。從神農伏羲
到人魚公主，從《封神榜》《白蛇傳》到《品花寶鑑》，
無不在當代作者的刻意妝點、精心編導下，重顯新姿，競
相躍登世紀末的小說舞台。而現在，我們要問的是：傳統
文本畢竟早已深入人心，這些小說除了讓讀者「溫新」而
「知故」外，是否，以及如何體現出不同於既往的關懷與
思辯？出入於古今、折衝於新舊之間，新編的故事是如何
定義一己的主體性？

　　就近年出版的小說來看，張曼娟的《鴛鴦紋身》擷取
古典小說中深具「鴛鴦蝴蝶」色彩的故事予以改寫，所標
舉的，乃是經由對浪漫愛情的再度回顧，試圖讓自己（以
及讀者），體驗「我就是鴛鴦，我就是蝴蝶，我又是我」
的古今一契之情，堪稱對古典文學重視「以生命印証生命」
的「抒情傳統」，做鄉愁式的敬禮。但若僅易古文為現代
語言而未能另出新意，則與白話翻譯實不過一線之隔。號
稱融古典文學與現代科幻於一爐（？）的《紂王與妲己》
（邱宏義），究竟只能算是《封神榜》的白話本，即為一例。

　　而據《品花寶鑑》改寫的《世紀末少年愛讀本》（吳
繼文）和取材於白蛇傳說的《情天無恨𠯫梜D新傳》（李
喬），雖然大體仍保留原有的故事架構，但作者皆有意識
地讓「新編」之作演繹出其它的關懷面向。因而，《少年
愛讀本》縱未必就熱門的「同志」議題進行更具深度的思
辯、《白蛇新傳》之前半部容或不免於拖沓，畢竟都因意
圖將結局導向一宗教救贖之層面，而別具懷抱。

　　從另一角度而言，「故事」本身乃是一現成的「框架」，
適可成為「新編」從事謔仿及後設思考的絕佳素材。如西
西〈肥土鎮灰闌記〉、紀大偉〈美人魚的喜劇〉，都是以
後設手法寫就的「新編」。〈肥〉文係對元雜劇〈包待制
智勘灰闌記〉的改寫，西西將敘述焦點放在那原本僅被置
於灰闌中，任兩位母親拉扯爭奪的孩子身上，讓孩子在劇
裡劇外跳進跳出，大發不平之鳴（「為什麼不來問問我？
為什麼我沒有選擇的權利？」）既突顯向來被忽略的邊緣
聲音，也揭露傳統「包青天」迷思中的盲點。紀大偉透過
王子對美人魚的強暴、最後親吻美人魚的不是王子而是另
一女性，以及「沙豬」作者書寫過程的敘述，揶揄了人魚
公主童話；「酷兒」的政治批判，躍然紙上。

　　此外，劉恆的〈伏羲伏羲〉（大陸電影《菊豆》的原
著〉），和董啟章的〈少年神農〉，則都是在將遠古神話
轉化為現代故事的同時，反過來質疑、顛覆了神話的神聖
性?洪水峪中，現代伏羲楊天青因與菊豆姪嬸通姦而不見
容於文明宗法社會，終至慘死於水缸之內，正是對伏羲創
制八卦而為文明之始、大洪水後與女媧兄妹相婚而成人類
先祖的反諷；兩男一女的三角關係，內蘊了「父」權的爭
奪、道德禮教與情欲血緣間相生相剋的纏鬥。〈少年神農〉
藉由古今兩版本神農故事的前後並置，舖陳文字與生死、
虛實之間的多重弔詭關係，同時也質疑神話世界「圓形時
間觀」的一廂情願，皆可謂為當代故事新編中的精彩之作。

　　然而，無論是就傳統文本的情節予以改造，抑是將古
老故事的骨架填上現代情事的血肉，其結果，也有可能只
是「換湯不換藥」，精神內涵並無出入。如張系國的科幻
小說〈陽羨書生〉，乃是以六朝志怪《續齊諧記》中的記
載為骨幹，又請來了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男女主角，
讓科幻世界中的白流蘇和范柳原在「風月葫蘆」裡，演出
兩性間因欲望而衍生種種背叛、欺暪的「連環套」；科技
文明的一日千里，瞬息萬變，原來印証的仍然是人性欲望
流變的不曾改變。另如劉紹銘〈烈女〉，原是取材於明代
話本小說〈陳多壽生死夫妻〉，他雖將原先執意為痳瘋丈
夫犧牲奉獻的貞婦，改寫為具有情欲自覺、會主動挑逗丈
夫的豪爽女人，但最後丈夫不堪挑逗而將妻子悶死的結局，
所流露的，豈不仍是傳統社會的「沙豬」心態？

　　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的精神是持續性的精神，
每一部作品都是對先前作品的回應。」就此看來，當代小
說創作中的「故事新編」，正是以其鮮明的「『新』編」
特色，或複製、或演繹、或嘲弄、顛覆了原先的「『故』
事」。而耐人尋味的是，自魯迅發軔的此一「新編」作法，
其實已隱然對新文學崇尚「砍（舊文學的）頭」式的文學
觀做出修正?它固然不是要回到過去，讓昨日再現，可也
不是一往直前，絕不回頭；而是以「迴旋」的態勢，在不
斷地返身回顧之中，迂迴前進，並藉由與傳統文本所展開
的多方對話，彰顯出一己的存在姿態。「

故事新編」參考書單

《故事新編》，魯迅著，收入《魯迅小說集》，
洪範。

《紂王與妲己》，邱宏義著，九歌。

《世紀末少年愛讀本》，吳繼文著，時報。

《情天無恨𠯫梜D新傳》，李喬著，草根。

《鴛鴦紋身》，張曼娟著，皇冠。

〈烈女〉，劉紹銘著，收入《現代文學小說選集》，
爾雅。

〈陽羨書生〉，張系國著，收入《夜曲》，爾雅。

〈肥土鎮灰闌記〉，西西著，收入《手卷》，洪範。

〈美人魚的喜劇〉，紀大偉著，收入《感官世界》，皇冠。

〈少年神農〉，董啟章著，收入《安卓珍尼》，聯合文學。

〈伏羲伏羲〉，劉恆著，收入《中國小說一九八八》，香港三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