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開卷》1997.5.28

  從第一本小說集《人人愛讀喜劇》開始,林宜澐便樹
立了悲憫與笑謔兼具的寫作風格。藉由過人的說故事功力
,舉凡城鄉人物,悲喜人生,現實的荒謬痛苦與想像的誇
張玄奇,無不被他信手拈來,舖陳渲染,觸處成趣。在新
作《惡魚》中,此一特色,又因對人生諸般「假作真時真
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之情狀的刻意著墨,更顯可觀。

  《惡魚》共收有十四個短篇,大都以近乎「卡通化」
的人物與事件,錯亂真假有無的分際。如〈預知搶案紀
事〉,銀行的搶案演習居然可以弄假成真,「搶匪」持假
槍衝入警察局,警員開了真槍,他卻以為「這一切都不是
真的」。〈惡魚〉中,城市下水道裡明明有鱷魚為患,不
思對策,硬說「它只是一個謠言」的市長,反倒在玩電動
遊樂器時,拿木槌對著幻覺中的鱷魚猛敲,「揮舞手臂的
身影像個悲壯的武士」。更妙的是〈抓鬼大隊〉,「真鬼」
確乎現身嚇壞了人,負責辦案的警察們束手無策,除了捕
風捉影,一再疑神疑鬼地猜測「誰在扮鬼」外,最終的解
決之道,竟是找了個自己人裝鬼遊街示眾,同時堂皇宣告
破案。而如釋重負的警察局長,當時的心情則是:「簡直
輕鬆得像鬼魂一樣,可以飛上天空,可以在宇宙中自由自
在地奔馳,啊!他是多麼地希望自己真的是一隻鬼啊……」

  真假有無既已錯亂,那麼人生又能剩下些什麼呢?於
是在〈人生〉中,我們看到嫁為作曲家婦的歡場女子的一
生,就在「持續ZOOM OUT的鏡頭」下,淡出至「一無
所有」;悲壯的「西來庵事件」,在〈聖清芳〉被戲謔為
「偶然的碰撞」,並錯雜混同到電臺賣補藥的廣告裡;而
無論是形上的哲學思辯(〈夜訪蘇菲亞〉)、實際生活的
苦樂悲歡(〈下午茶〉),也就都不過是些口角春風罷了。

  但林宜澐難道真是個犬儒、虛無論者?只怕也未必。
且看在〈拔牙〉中,他將木柵線、死豬肉等社會問題喻為
「痛牙」,衷心頌美它是「必要的惡」,「讓我存在讓我
憂」。再看〈惡魚〉中的「市長」、〈抓鬼大隊〉中的
「警察」,俱為政治體系中的基層要角,他們在公事上自
欺欺人,多少已反映了政治(權力)的虛妄。而權力與個
人欲望的糾纏拉鋸,以及由此暴顯的荒涼悖謬,遂成為他
書之嘲之的關懷重點。因此,〈上車〉中,那個在「黑壓
壓的人潮中有如一顆老鼠屎」的小混混,說什麼也要奮力
擠上別人勝選後的謝票宣傳車;〈虛線〉中縱橫縣議會的
副議長,會赫然發現自己的耳朵、臉面和「那話兒」全都
不見實體,只剩下虛線狀的輪廓……

  正是對現實人生的放心不下,《惡魚》的悲憫與笑謔
方有其著力之處。它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令人嘖嘖稱奇,卻
也因「微言大義」過於彰明較著,故在好看、好笑之餘,
減卻了可以深思玩味的空間。游走在嘲謔與說教、現實與
超現實之間,林宜澐的小說宛如魔術表演,自有獨特魅力
。但更令人期待的是:他是否能在繼續製造魔幻效果的同
時,也超越「卡通化」的平板化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