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開卷》1997.7.10
三0年代以降,「飢餓」一直是左翼文學的重要敘事傳統。從生理物
質的匱乏到社會及文化想像上的不得饜足;從表述苦難、控訴不義,到鍛
鍊修行、反叛暴動和革命憧憬,飢餓既是身體、人性與政教論述得以聯結
的中介,也是諸般實踐行動開展的端緒。當然,此類敘事中固不乏飢餓的
女性,但值得關注的是:身為「女人」,她的飢餓經驗與「男人」是否有
所不同?尤其,作為一個飢餓的「女兒」,她又將體現什麼特殊意義?大陸女作家虹影《飢餓的女兒》、《女子有行》二書,不僅可為前述
問題,提供若干思考面向,也可與臺灣的女性作品,形成頗具意義的對
話。現旅居倫敦的虹影,生長於中國大陸。大饑荒與文化大革命,一皆為
她的成長歷程,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這些經歷,自然成為《飢餓的女兒
》--此一深具自傳色彩之小說的重要背景。相對於多數飢餓書寫的著意銘
記歷史、見証時代,虹影意欲突顯的,毋寧是飢餓與「女兒」個人身世遭
遇間的錯綜糾葛:原來,大饑荒的年代裡,「我」的出生,實肇因於飢餓的母親與竭力
張羅糧食(以及情愛)的情夫的偷情;自幼及長,貧窮飢餓為生活帶來了
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匱乏,也造成「我」與父母兄姐間齟齬不斷;而(理
想中的)「父親」始終缺席,更促使「我」要在已婚的「歷史」(!)老
師身上尋找「一個情人般的父親」,獻身於他,並在他自殺身亡後,墮胎
,出走。基於這樣的敘事主軸,「飢餓」之於「女兒」,遂既是生命源頭,也
是幻滅失落的開端;既是將她定位於特定歷史時空的宿命,也是激使她力
圖逃離父權體制,另謀女性出路的契機。於是,在全書近結尾處,她憤憤
寫道:「三個父親(生父、養父、歷史老師),都負了我……這個世界,
本來就沒有父親」;「或許,我的寫作,早晚有一天能解救我生來飢餓的
心靈」。而稍早出版的《女子有行》,便展現了她「飢餓心靈」的另一面向。
《女子有行》典出《詩經.鄘風》〈螮蝀〉:「螮蝀在東,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螮蝀」即「虹」,根據舊說,虹乃陰陽之
氣不當交而交者,主不祥;「女子有行」,則有「刺淫奔」之意。就虹影
言,「螮蝀」乃是該書女主角的名字(也是「虹」影?),她的行止悖離
世俗傳統,令人「莫之敢指」,「女子有行」,也就被賦予了「自既有政
教文化社會人倫體制中叛逃」的微言大義。然而,女子的叛逃,果真能得遂所願?在涵括〈康乃馨俱樂部〉、〈
來自古國的女人〉、〈千年之末義和團〉三部曲的整部小說中,我們看到
一心逃離父權、文化、宗教、種族、意識形態等各類霸權的螮蝀,由上海
、紐約,輾轉到布拉格,一路歷經種種暴力與背叛的夾擊追殺,且戰且走
,步步驚魂。儘管她以跑代打,屢仆屢起,最後仍落得「只能以(文字書
寫的)幻想闖入一個古樸的田園之鄉,掩藏住個人的愴惶和絕望」。這是
印証了叛逃的徒勞?一切霸權的牢不可破?還是再度誇張了「煮字療飢」
的神話?也因此,閹割男性、集體做愛等離經叛道之舉的背後,潛藏的仍然是
女性長久以來被壓抑宰制的焦慮恐懼;被男性評論家視為咄咄逼人、「莫
之敢指」的敘事姿態,實不過是為了掩飾無奈與柔弱的虛張聲勢。逃離父
權與對「女兒」位置的不能自棄,原來竟是虹影小說敘事的一體兩面。以
之與臺灣女性作品對照,則虹影在〈康乃馨俱樂部〉對男性諸般挑釁報復
的氣勢,實不若李昂、洪凌;〈千年之末義和團〉安排「中國」資本主義
君臨東歐,布拉格民眾重演但反串本世紀初的義和團圍城,重新編排中心
/邊緣之想像版圖的作法,又因平路〈臺灣奇蹟〉早有珠玉在前,未見突
出。但〈來自古國的女人〉,女主角無端捲入喇嘛教的權力鬥爭,並差點
成為孕育轉世活佛的母親,女性在宗教霸權與性別限制交相煎逼下,於是
「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倒是別樹一幟,深刻可觀:「逃離這個世界--這條路已經堵死,被我自己的身孕堵死」--螮蝀的憤
懣怨懟,映照著飢餓的母親產下飢餓的女兒、飢餓的女兒唯墮胎始得出走
的敘述,寧不引人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