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教學活動
95學年度現代文學史課程


〈細讀中國現代文學作品〉
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系主任陳思和教授演講紀錄

(本文為課後整理文字,未經陳思和教授整理核對)

陳思和教授 演講記錄

(九十五年 十一月一日)

 經濟三 姜兆宇紀錄整理

一、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發展

從1917的新文學運動,至1949年中國大陸建立新政權──三十年的文學運動,就足以建立「現代文學史」這門學科?

這其實是很可疑的!

1949年,中國大陸建立了新的政權,透過文學史的教育,傳達了國家的意識形態;直到1980年代,一個撥亂反正的時刻,透過資料的整裡,由古典文學領域轉向研究現代文學的學者奠定了一個很好的傳統──以「單一作家」為研究核心,如知名的錢理群教授、王富仁教授都是。受到古典文學研究的影響,現代文學史的研究發端於史料和文本的鑽研,為了對作家有更透徹而深入的了解,學者開始研究作家年譜、校對版本。然而,由於當時西方文學理論尚未引進,因此這個階段的現代文學史研究忽略了政治、社會以外的範疇,也缺乏宏觀的文學史理論。

1985年,北京大學錢理群、陳平原、黃子平教授站出來大聲疾呼:應該研究「20世紀的現代文學」,這是相當危險的說法,因為20世紀尚未結束;值此際,現代文學史的研究開始打破「個人文學成就」的研究傳統,引入西方文學、社會學、人類學,甚至是計算機概論(系統學)的方法,始有宏觀的視野及理論的架構。

然而,這些理論卻漸漸脫離文學作品,最後竟成為「文化批判」──檢視作品的角度,不再是審美的觀點,而淪為文學與社會的「外部互動」;同時,文學似乎變得可有可無,造成了中文系縮小,社會系、文化系膨脹的現象。

難道,文學是很空靈、很玄的東西?

其實,文學更有「非文學」的功能,包含了社會、文化及政治。曾幾何時,在大陸學術的轉型過程中,由於學科機制尚未完全建立,文學納入了法學、社會學、田野調查、數據等學科,變得其大無比!而今,文學終於回歸原本的面目──審美──一切無法以科學定量的東西,所有感情的因素、所有人性的光輝,就留給文學吧!

二、文學審美與文學史

七十年前的魯迅、胡適,五十年前的何其芳、卞之琳;四十年前的李歐梵、夏濟安──這代代相傳的現代文學史,讓我們產生了切膚之感,也突顯了我們這一代審美感情的需要。

從審美的角度看一部文學作品,我們發現在人類精神的創造史上,有許多東西無法定量比較的。亮麗的銷售數字、高版稅與文學的價值並無直接的關係,例如卡夫卡的作品,在剛問世時是乏人問津的;此外,文學更是靠感覺的,這讓我想起復旦大學有一位教授的文章,在剛開始受到高度的評價,後來卻出現批評的聲浪,這其實是沒來由的,只因為我們依靠內心的觀感來審視文學。

然而,在科學發達的今日,人心卻越發隔絕。以往的人寫情書,現在傳短訊、發E-mail,於是,那種「享受等待」的時光離我們逐漸遙遠。

我希望讓文學回到人心豐富的一面。

巴金曾說道:「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乾淨,然後問心無愧地離開人世。這對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稱之為『生命的開花』」,由此觀之,「開花」,是文學和人生最好的境界。

那麼,何謂「開花」呢?各位同學錄取台大時,都會想要與人分享高興的心情,因為我們相信人是善良的,願意分享我們的喜悅。與人分享自己的喜與悲,就是「生命的開花」。人性有一種力量,是往外分散的,就倫理層面而言,是同情心;在文學上,當個人隱密的東西散發開來,呈現具體、有人性的內容,這才是好的文學作品。

馬克斯曾經說:首先要有欣賞音樂的耳朵,才會有好音樂;對於中文系的同學,我更期待:在審視文學的花朵之前,首先要有一顆敏銳、多愁善感的心。

為了培養中文系同學「一顆敏銳、多愁善感的心」,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的一、二年級,我們共開設二十門「文本細讀」的課程,除了讓同學從審美的角度愛上中國文學,更希望能夠領略西方的人道主義、文藝復興。

透過文本細讀,除了可以讓中文系的同學紮實地學習,提升自己的信心,更能了解人性,也提升人心。畢竟,對於文學作品而言,展示人性的重要性,大過於文學的思想、文學的社會意義。

這一篇篇文學作品、一位位偉大的作家,正如同夜空中的星子,而燦美的天空正是一部文學史。單一的作品、作家是一顆孤寂的星,在浩瀚的天空中,星與星之間是無關的,但是因著人類的視野有限,不可思議的,星與星之間產生了關係,構築出這部文學史。

除了文學審美之外,要成為一位對社會有意義的人,也必須透過文學教育。

以我個人幼時的閱讀經驗而言,在十三歲小學剛畢業時,我閱讀了巴金的《憩園》。抄家、批鬥的情節,讓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當我看到《憩園》中寒兒與吃喝嫖賭無所不來的父親之間的互動,讓我也想起當時外出工作的父親,心中頓覺憐憫,這也成為我進入大學以後,開啟巴金研究的一把鑰匙。

英國女作家伏尼契(Ethel Lilian Voynich,1864-1960)的小說《牛虻》,對年幼的我也造成極大的震撼。小說的主人翁亞瑟是主教蒙泰尼里的私生子,但是蒙泰尼里卻因為身分,只能以教父之名照顧他,種種原因之下,亞瑟走向反宗教之路,用各種方法抨擊自己的父親,蒙泰尼里也陷入了宗教與親情的矛盾,這樣父親的形象是很鮮明的。

在我們年幼時,文學已經領著我們去了解世界。透過兒歌、童話故事,我們培養自己的自信心,因為童話故事的世界裡永遠沒有死亡,我們更漸漸了解生命是百折不撓的。

三、文本細讀的方法

中國現代文學文本細讀的發軔之初,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也造成文學的詮釋壓抑了人性,雖然思想深刻,但是並不具備文學性的審美。例如曹愚的《雷雨》中,周樸園年輕時造的孽,推動一切罪惡的發生,呈現了人性的掙扎,因為意識形態,大陸曾經將之詮釋為:地主、封建家庭的虛偽。

而今,我們更重視文學的美感,透過文學的形式美、感官美,有助於我們了解人性的豐富,例如何其芳的《小夜曲》、《畫夢錄》,皆呈現了社會豐富的層次。在文本細讀中,我希望大家能夠去找出隱含在作品背後的深意,挖掘作品的縫細。

首先,建議大家去尋找「經典」。在張愛玲《傾城之戀》中,范柳原向白流蘇傾訴愛意的夜晚,他引用了《詩經》裡《邶風•擊鼓》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然而,范柳原將「與子成說」改成「與子相悅」。這並非張愛玲寫錯了,而是有更深刻的意涵。原詩其實是描寫戰士之間的友誼,表現積極進取的精神;一旦改成「相悅」二字,只顯出白流蘇與范柳原二人相處的愉悅,二字之差,內在的個性全都不一樣了。

其次,文學中隱藏了許多「縫隙」,裡面所蘊藏的密碼,更能夠幫我們解讀這個故事。在我重新細閱《雷雨》時,發現劇本中不斷提到「三十年前」,仔細推敲後,三十年前並非魯媽被拋棄的日子,而是他們二人相愛的時光,所以,周樸園和魯媽並非追想悲慘的時光,而是回憶一段美好的日子。

最後提醒各位同學,在文本細讀之前,最好不要閱讀他人的評論,因為各位的腦子將被框住。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如同一面鏡子,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斷發現自己,甚至可以讓靈魂中許多不願意面對的東西,全部呈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