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百年的西語文學?──談西語文學之中文出版

(刊登於1999年12月12日生活藝文周報自由評論)

 

世紀末最後一個諾貝爾文學獎降臨德國的葛拉斯後,宣告中文作家在本世紀中完全出局,震盪出「華文作家百年孤寂」的遺憾或不平。鏡頭焦點如果轉回中文的外語文學,對應詹宏志所說的出版策略─致力翻譯外文書,以中文迅速掌握世界的資訊與動態,那麼中文的西語文學可能也有「孤寂百年」之嘆!

<<吉訶德>><<百年孤寂>>

與莎士比亞同時代且同日逝世的塞萬提斯(1547-1616),他的聲名可能沒有莎翁響亮,但是提及他的作品<<吉訶德傳>>比莎翁任何一部劇作都更讓人耳熟(雖不一定能詳)應是當之無愧。塞萬提斯雖生在西班牙霸權鼎盛的黃金世紀,一生卻窮困潦倒,還因戰事遭斷臂之苦,四百五十年後專家學者猶旁敲側擊,從他的作品臆測他可能是「同志」,卻無辯駁能力。不過,作家之不凡在作品,誠如塞拉一九九四年訪台時在<談寫作>的演講稿中提及「塞萬提斯雖死,吉訶德卻活了起來」。然而塞萬提斯逝世近四個世紀,<<吉訶德>>被世界文壇稱頌,奉為經典之作還是十九世紀寫實小說興起之際始廣被援引推崇,繼而稱之為小說始祖之作。約莫與塞萬提斯同時的劇作家羅貝•維加(Lope de Vega, 1562-1635)與稍晚的卡德隆•巴爾卡(Calderon de la Barca, 1600-81),雖因著西班牙黃金世紀政治、文化之廣被聲名響遍歐洲,卻始終沒有塞萬提斯的文學際遇的評價,遑論與北方鄰國的莎翁並駕齊驅。十八、十九世紀的西班牙文壇,雖不乏優秀的本土作家,也始終因歐風遲遲跨越庇里牛斯山或西國本身的「閉關政策」,致使西語文學不及歐洲其他國家啟蒙時期、自然主義、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大放異采的其他筆耕者,侈言跨洋過海登陸中文世界。西語文學的光芒彷彿隨著西班牙殖民帝國日漸衰頹而式微。<<吉訶德>>受到世界文壇的重視迄今百餘年來的西語文學莫非全倚賴這部四百年前的小說獨力撐天?若以諾貝爾文學獎桂冠論英雄,八O年代以前西語文學也有七位得主,但除了曇花一現的歡騰外,或配合時效的作品輯譯,其人其作的光環隨著歲月日漸褪色、淹沒塵封、被時光之河遺忘。包括西語論壇,一般咸認建構西語文學在世界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一個跨歷史與跨地域的斷層銜接,另一個橋墩在同是西語創作的拉丁美洲,由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本世紀各種百本好書榜的西語文學代表作─承接起這座孤寂百年的橋樑,文學列車於焉再次蓬勃川流。

盱衡天下,放眼臺灣

誠然,著眼兩大巨著對西語文學的貢獻而忽略其他的評價顯得過於狹隘,因為歐美、甚至日本對西語書市的認識與推介絕不僅止於<<吉訶德>><<百年孤寂>>,他們甚至扮演傳播西語文學的推手。再者,如此推斷也不符合中文的國度,因為大陸引介西語文學不遺餘力,翻譯專業,人才眾多、集中,翻譯量之多也非另一個中文國度的臺灣所能望其項背。然而生於斯土,我們接觸的文本,視野的開拓自然從這塊土地出發。值得注意的是,致力翻譯並不等於普及或廣受重視,強勢國家語言強勢已然成為世界的潮流,西語國家又因地緣關係與中文國度隔著大西洋與太平洋遙遙相望,文化、語言、地理…等因素的隔閡均限制它的文學在中文國度發展的命運。然而從<<百年孤寂>>開始,八O年代迄九O年代初的臺灣,我們隱約看到一股可能蔚為風尚的西語文學,甚至創作技巧與風格移植生根的顯例。世紀末的今日,西語文學似乎也在臺灣的書市走過近二十載歲月。檢視<<吉訶德>>之後的第二股西語文學風潮─西語文學的生命力在中文國度如何從弱勢國家語言中凸顯,在臺灣如何匍匐前進,進而發酵,抑或爾今已處於強弩之末,或是仰望新世紀再掀起另一個波濤,這些都值得我們關注。

O年代以前的西語文學與臺灣現代詩互動

如果說臺灣讀者八O年代因馬奎斯<<百年孤寂>>的諾貝爾獎和拉丁美洲的「魔幻寫實」的旋風才再開始關注與接觸西語文學,未免以管窺天。然而彼時的翻譯市場、出版策略、文化評論空間…等因素都影響西語文學與讀者溝通的管道和傳播。八O年代以前,西班牙以羅卡為首及一九七七年諾貝爾獎得主維森特•阿列桑得雷(一譯亞力山卓)所屬的「二七年代」的前衛詩風與作品原本也可以形成一股風潮,可惜這些作品只在彼時迻譯傳遞,爾今均成絕版的「珍藏品」,形成文學傳承的斷裂,實是令人惋惜!這批詩人的作品對臺灣的現代詩有某種程度的影響。詩人亞弦寫道:「戴望舒早歲譯許多羅卡詩作﹐楊牧﹐陳黎和我自己均為羅卡迷」。詩人楊牧也譯羅卡的詩,亞弦且表示頗受這位他稱為「西班牙的聞一多」的詩人的影響﹐仿其詩韻轉而描寫中國北方的景致。若依墨西哥詩人(一九九O年諾貝爾獎)帕斯在他論譯詩的著述<<翻譯:文學與文意>>中的說法─「詩人譯詩恆常是借用所譯之詩做為自己下回創作靈感的出發點」,寫詩且譯詩的帕斯有此觀點應也是親身經驗的告白,因此,臺灣現代詩的發展必有西語詩人的影痕,值得為文另做探討。

羅卡以外﹐二七年代流亡詩人霍赫•基嚴(Jorge Guillen, 1893-1984)與詩人葉維廉則以詩會友﹐基嚴一九八四年過世時﹐葉維廉尚且譯其姓以「歸岸」歸向彼岸的象徵意象為中文稱謂作輓詩。羅卡的劇作<<羅卡戲劇選集>>(譯有<<血婚>><<白納德之家>>,驚聲出版社)亦經彭鏡禧教授等人迻譯。此外,專精西語的學者如朱炎教授撰寫<<西班牙語文選>>與詩作迻譯(水牛出版社),陳雅鴻教授在<<西洋文學概論>>(歐陸書局)中介紹西班牙中世紀文學;田毓英教授的<<西班牙騎士和中國俠>>文學文化比較批評;劉起分教授的若干西語詩作迻譯引介與爾後的<<中南美洲文學>>,以及王安博譯一九五六年諾貝爾獎希梅聶茲的散文詩<<灰毛驢與我>>(驚聲出版社)…等人的努力(或還有我遺漏的諸多先進)都曾拓展西語文學的中文版圖,然而於今窺之,這些嘔心瀝血之作(原著與譯作)幾無一流通或新譯,枯黃斑駁的扉頁隱身在圖書館角落等待知音來訪,試想塞拉的<<杜瓦特家族>>在原文出版三十年後,一九七三年便由驚聲出版社出版中譯本,可是卻得等待另一個二十年,靠諾貝爾獎的推波助瀾重譯後始讓讀者更接近,而上述諸多名家作品之文學價值絕不亞於如今讀者熟悉的作品。

O年代以後的西語文學與臺灣魔幻寫實創作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哥(Jose Saramago,一九九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曾指出「魔幻寫實不是拉丁美洲的特產,而是溯自希臘羅馬時代便存在的文風」。的確,這個源自德國後期表現主義藝術評論的術語,如今儼然是拉丁美洲二十世紀下半葉文學的圖騰。超現實主義在歐洲漸趨沉默後,卻在拉丁美洲再次燃燒發皇。魔幻寫實和奇幻文學同時在六O年代後(四O年代便悄然形成)的拉美文學奔騰,約莫也遲到了二十年才西風東漸,吹向臺灣。當然,臺灣的讀者、學者也並非八O年代後才認識「魔幻寫實」─以神奇為美,以夢為真實的挪移,以歷史為主體,以大自然為幻想空間,生死可以齊觀,人物多重分身,時間錯置…這些均被納入魔幻寫實的範疇,細細回顧展讀中外作品,其中若干特色都曾在每個時代的作品中出現,但是它確是需要一股風潮讓文壇重新再探它早已形成和發揚光大的時代,而馬奎斯和<<百年孤寂>>樹立這樣一個里程碑。

拉美魔幻寫實技巧嫻熟的作者群雄輩出,馬奎斯之所以所向披靡在於他總回歸文學創作的主旨:「說故事」。讀者可以不在意哥倫比亞的內戰頻仍或世代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依然能夠讀出「他要說什麼」的內容,讀者可以不懂魔幻寫實的理論依據,卻為它的虛實並置、甚至錯亂的情節感動著迷。馬奎斯在一次訪問西班牙的場合中提出:「你們歐洲人覺得魔幻之處,對我們美洲人而言,不過是活生生的事實」。如此是否意謂所謂的魔幻只是彼地一件日常生活的瑣碎?差別在於說故事的方法─寫作技巧。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作品的引介鄭樹森教授領軍的譯介成員與其他英語轉譯者功不可沒,而這一風潮與寫作技巧也在八O年代的臺灣文學留下影痕。相較前一波現代詩的啟蒙,此番在小說的創作也有相對的表現。已逝詩人林燿德和張大春的小說創作算是魔幻寫實移植的顯例。張大春曾在一次演講座談會中對「被大家認為是馬奎斯的螟蛉弟子」有點無奈(?!),爾後在其他場合表示自己其實是受義大利作家艾可(Umberto Eco)影響較多;此番告白雖然不足以奠定或駁斥「影響」的基石,也尚留許多辯論的空間。雖然林燿德在一九九四年曾撰文提到「這十幾年來哪個大學生沒讀過<<百年孤寂>>的某一個版本呢?」的「極度樂觀」的觀察未必符合真實現況,但蔡源煌教授所謂的「八O年代的寵兒─張大春」,時代的重合(或巧合),書寫的技巧和題材…以及李昂的「心甘情願受影響」(指馬奎斯的影響)的坦然等因子,更讓我們覺得拉丁美洲文學在臺灣或臺灣文學的影響或反應有某種不可分割的層次與時代象徵意義,已是值得再深入探討的議題。

O年代─個人魅力,主題書與跨文化的文學行銷策略

馬奎斯之後,拉美作家作品的確乘著魔幻的翅膀在中文世界盤旋飛舞(雖然量可能不及日文、法文等外文迻譯),雖然出版業者有謂「各種語言的出版到了一個飽和程度,於是拓展第三世界的西語國家」的策略。其實國內出版的取捨端賴英語書市的脈動(甚至法語市場都具左右西書中譯的力量),行銷推介策略也決定作家作品在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命運,於是西語文學的推介也步向分割的命運,即重拉丁美洲輕西班牙,這原本也是英語(美國)書市市場的現況。前面提過的羅卡,試想若非他曾旅居美國,且以<<詩人在紐約>>的超現實詩作廣受好評(雖是對美國地域、都市、黑人..的批判與同情書寫),可能也難以透過英語傳遞到中文世界。帕斯的「無所謂的西班牙文學或拉丁美洲文學,只有一種『西班牙語文學』」的論述,以中文世界的望遠鏡窺探似乎仍是歐/美(拉丁美洲)涇渭分明的兩個文學世界,顯然中文書市的抉擇仍深受八O年代的拉美旋風餘波影響。

九O年代以降,出版開始以作家個人魅力為號召,西語作家馬奎斯延續八O年代的盛名,之後卻有降溫的趨勢;而阿言德(也可稱為馬奎斯的螟蛉女弟子)則賴英語強勢促銷,多部作品登陸寶島(時報系列)。塞拉因得諾貝爾獎和訪臺聲名提升,然而旅行文學書作<<亞卡利亞之旅>>出版後,書市也沒有繼續對他的作品發酵。不過觀察此時的臺灣文學發展,我們也覺得有足夠的理由論斷塞拉對臺灣「旅行文學」主題書市風潮的影響,即便是時間的巧合,塞拉訪台在各大媒體談論的流浪漢文學與旅行文學復甦之必要,對照中文書市相繼而起的旅行文學出版與探討,足證塞拉的論點至少激發我們再探中文與外文旅行文學的根源與發展。這一點也值得我們再做深入的研究議題,也許構築另一波西語文學對照臺灣文學的影痕。

巴西作家科爾賀一系列多以西班牙為背景的心靈信仰探索之書形成另一股個人旋風。若以馬奎斯肯定薩拉馬哥的得獎是「西語文學得獎的榮耀」,指陳「西、葡同為一種文學表現」的歷史命脈,將科爾賀納入西語的範疇並不牽強,但他卻反應英語之外,法語書市影響中文取捨西語文學的另一種未來可能。幸運的聶魯達也在世紀末的書市復活,新譯詩作多種版本,實則反映文學文化的另一種契機與發展趨勢,也代表一種閱讀的取向。主題書的取向─旅行文學、飲食文學…等對文學重新規劃的出版主題訴求都讓西語文學得有伸展的生存空間。可以推斷的是文學作品單打獨鬥之外,跨文化的行銷─電影藝術的輔佐與傳遞─為讀者在世紀末享樂主義之風下帶來濃縮文學快速的滿足,進而延長閱讀或再現的生命。然而西語文學與電影的組合奏功未必如數成功挪移到臺灣(這已是好萊塢電影和華語市場行銷策略的問題),聶魯達的作品與電影<<郵差>>是成功一例。事實上,我們不應忘卻的是本土學者、作家的引介其實攸關作品在中文面世與可能綿延的歲月。聶魯達再現,諸多詩人致力譯其作品的心力居功厥偉。然而我們也發現聶魯達的「情詩」才是再現的魅力,那麼他諸多宏觀與超現實的詩作是否也將在多重意像且費思量的歷史思索閱讀中瓦解?如果聶魯達稱頌的羅卡─「天才﹐風趣﹐真性情﹐愉悅的心齊聚其身其作﹐他是一座水晶瀑布﹐是無限繁衍的數大之美」─或其他作家也能像聶魯達一樣在中文書市復活,才是讀者之福與出版之「文化正確性」,也才能讓西語文學像英、日、法、俄、德等諸多作品成為中文的經典文學,不再屢屢斷層。令人擔憂的是文學出版已然商業行銷,少有長治久安之策,許多西語作品可能得在時代的洪流中不斷翻滾,等待一波又一波的復活機會,繼而在無情的消費市場中死去。拉丁美洲魔幻寫實的艱深書寫與主題結構能否贏得下一世紀中文讀者的青睞,西班牙語文學能否再創另一個「年代」的文學高峰是一個有待考驗的課題。

二十一世紀西語文學的中文生命

如果對照馬奎斯和塞拉的說法,我們對西語文學的未來有足夠樂觀的理由,

馬奎斯提及「未來西語的影響不在經濟力量﹐而是它本身蘊含的豐富文化背景與語彙的繁複多樣﹐富有彈性與創造力﹐以及強有力的地緣關係與擴張勢力」。塞拉則謂:「長久的未來全球僅剩英、西、中、阿四種語言」。我習於將西語在中文國度定位為弱勢語言,但朱炎教授則鼓舞說:「一個四億人口使用的語言怎麼會是個弱勢語言?」馬奎斯在<拉丁美洲的孤寂>一文提到「歐洲國家(指瑞典皇家學院)毫無保留的承認與接受我們文學的獨創性時,卻帶著各種懷疑的眼光否定我們在社會改革上的艱辛嘗試?」這一說法的逆向思考是否代表拉丁美洲各方面的弱勢顯現他文學表現的張力? 帕斯在<自由是持續的創造>中則謂「拉美政治社會的紛亂造就我們更多文學創作的主題與吶喊」這些彷彿都是西語文學得以持續茁壯的聲明。爾今我們仍十分喜悅看到西書中譯或引介(量少卻持續)步調的進展,當然,另一方面,也令人沮喪是文化和知識傳遞的迻譯尚未普遍嚴謹。我曾經很樂觀的認為:「面對二十一世紀知識的世紀﹐在資訊快速傳達/轉換的競逐趨勢及時效要求﹐西語新作斷不可能一直停留在等待英譯本出現﹐再將之轉譯為中文的流程」,然爾今卻有悲觀的理由:文學畢竟非民生,泰半沒有時效的迫切性,只要英文國度的行銷策略依然快速便捷,主導整個市場趨勢,那麼西語文學的中文市場,有別於其他外語大多「獨立」的情況,會一直委身在英語書市的策略下,正面或負面的影響尚難斷然拍案。何況本文是抽絲剝繭,用顯微鏡看臺灣浩瀚出版市場下如「滄海之一粟」的西語文學,若再將西語和文學分別抽離,誰見得到這書市的蜉蝣呢?唯企盼西語文學不會回歸到「從<<吉訶德>><<百年孤寂>>的孤寂百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