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好讀月刊,2004年10 )      

 

    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 1914-1998)畢生致力兩種文類的寫作:詩與散文;一生曾有兩項專職:作家與外交官; 關注兩項主要議題:文學與政治。帕斯寫作當下,執起詩與散文的筆及轉動思維時,猶如詹納斯的臉一臉看過去,一臉看未來。帕斯行路天涯,宏觀而論,他應該是拉丁美洲最具東方關懷的作家。

        帕斯的散文論述,從一九五九年的《孤寂的迷宮》(El laberinto de la soledad) 到一九八二年的《璜娜茵內絲修女或信仰的陷阱(Sor Juana Inés Cruz o las trampas de la fe)總計約有二十四部作品,是他關懷墨西哥與世界的思想結晶,也是他著作最旺盛的時期。然而,或許因為他在一九九O年贏得諾貝爾文學獎桂冠之故,在這之後出版的《雙重火焰愛情與愛欲的幾何學》(La llama doble, 1993)反而引起更多關注(《在印度的微光中》(Vislumbre de la India, 1995)也是同樣情形)。質言之,仔細審視帕斯得獎後晚年的著作,應該說是上述種種的匯集,他一路創作的「心路歷程」(一九九四年帕斯出版散文作品《心路歷程》(Itinerario)),也是他一九六O-O年代著作的重點彙整或探索。

        《雙重火焰愛情與愛欲的幾何學一九九八年帕斯逝世後中譯便在大陸出版五年後同樣的譯本文字上做若干修飾在台面世這部作品誠如帕斯文字走筆間提到類同的觀點他已經在其他文章或著作闡述過:例如,《弓與豎琴》El arco y la lira, 1956探討的詩學與隱喻; 《交替的潮流》Corriente alterna, 1967)探討的時間觀和東西文化比較;《沼澤兒女》(Los hijos del limo, 1974)探討的批評與現代性;璜娜•茵內絲修女或信仰的陷阱》討論神職人員以詩陳述信仰,以及內心深處,究竟是與神「靈」或「性」溝通的辯證...等等。

雙重火焰》以九個篇章從文學、哲學、歷史、宗教、政治層面探討愛與欲兩個議題,但是文字耙梳與論述間,應該說是性、欲、愛三個子題。帕斯從線性關係(性欲與愛欲的因建構愛情的果,反之亦然)著墨,繼而展延成等邊三角關係(三者目的或有不同,都是不可或缺)。他也以他喜用的「火」的象徵和隱喻為題,一如他的《帕斯傑作精選—每日之火》(Lo major de Octavio Paz: el fuego de cada día)詩集,以「火」為情詩代言,以火闡釋愛欲與情欲的身心感受,也因為最早歌頌愛情的文類便是詩(西方的吟遊詩人或希臘羅馬神話故事,或是中國的《詩經》),透過此書,帕斯為讀者導讀他愛情詩作的靈感與意涵。這把像普羅米修斯的火,像帕斯推崇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塔斯(Heraclitus)的理論(兩個似矛盾對立之物的抗衡,詩能將之化為和諧、韻律和意象)從人類歷史之初迄今,在時空的演變下,無人能置身其外。

帕斯將他長久在宗教、政治與歷史介面所關注的「時間」議題,也納入愛、欲的探討。例如,希臘羅馬神話故事邱比特與賽姬「愛」與「心靈」結合的真諦和那回眸一顧的「剎那」(當下)毀滅;菲勒蒙和包喀斯轉化時間與自我的「未來永恆」。還有那柏拉圖式譴責肉體的愛情,到薩德侯爵的性愛論(虐與被虐),以迄於發展到二十世紀,因性解放而導致的世紀疾病。時間的推移,文明的進步,彷彿讓人類遺忘原始歌頌吟詠的愛為何物帕斯帶著這道三角習題從西方跨越到東方,因為他認為一個民族(文明)的愛情觀和他的宗教觀息息相關。印度多元宗教的性詮釋與欲經,神廟殿堂性圖飾的輪迴儀式意涵,讓他對天主教世界中被封聖的聖徒--大德蘭修女、聖若望十字、和璜娜•茵內絲修女靈修所謂的與主神交的「心靈狂喜」提出辯證,因為身體情欲蕩漾和心靈狂喜的界線是曖昧又無解, 但是他們透過詩(三位修道者都是詩人),將這樣的靈與性昇華。此外,西方的「騎士愛情」(宮廷愛情),帕斯也在東方找到對應的禮儀傳統:《紅樓夢》和《源氏物語》「發乎情,止乎禮」的愛情。東方中國從《詩經》開始, 就是一個「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文化傳統與典範。

愛、欲、性,這個亙古以來不曾在文學創作上枯萎的題材,透過諸多不同層次與角度的討論,帕斯想提出什麼繁複深奧的大道理嗎?其實,就是回歸人性與自然。帕斯的詩篇〈證明信箋〉(〈信仰之書〉)Carta de creencia)就是《雙重火焰》的理念:「/是死亡、復活與再死亡…;/和偉大的主宰/和萬生萬物協調/和渺小的一切 /無數的微物調和。…/戀人/成雙成對,只因沒有伊甸園/我們被逐出花園/被判決創造花園/耕耘譫妄的花朵…/也許愛是學習/在這塵世中行腳/學習寓言中的椴樹與橡樹/保持緘默/學習觀看。」

《雙重火焰》的文本分析之外,譯事現象也發人深省。盱衡國內書市流通機制與外文中譯漸由大陸「轉運」台灣的情形彷彿也是無法抵擋的趨勢!《雙重火焰》且是英文轉譯成簡體(內地理解用語),再轉化為繁體(台灣書寫習慣),較之國內的間接翻譯似更為輾轉。當然,文字譯筆和考證讓讀者閱來有行雲流水的順暢,也能有「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的借鏡機會。然而,可能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相對論」。帕斯曾在〈另一種聲音〉文章中提過:「出版書市只重視詩(文學)的『價格』,而不重視它的『價值』(包括對人力資源的陶養與珍惜)」。因此,創作與翻譯的價格與價值抉擇應也是國內出版業界與文字工作者需共同深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