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誠品《好讀》2002年3月）
二OO二年一月十八日，凜冽的冬日，霪雨霏霏，灰濛濛的街景，簇擁的人潮緩慢移動，遠望一長排禦寒的黑色大衣依序排列，手中緊握白色鮮花，乍看像是朝聖的人潮，他們要去辭別一位共同景仰的朋友、他們的鄉親、他們家國的榮耀，雖然他未必認識這些人群。一九八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米洛•何西•塞拉(Camilo
José Cela, 1916-2002)將長眠於此。這裡是西班牙的聖城，中世紀使徒聖雅各聖骸入城之港，爾後朝聖之路的善男信女亦從此地—巴特龍市（Padrón;
今稱為伊利亞•佛拉比亞城Iria
Flavia）入城;
這裡也是西班牙的「雨城」，是黃土西班牙中五分之一的綠色緞帶區。「伊利亞•佛拉比亞城萬歲!」一月十七日早晨，塞拉在馬德里病榻上，以這句話向數百里外的西北故鄉告別，鄉親自然不惜淅颯的冬風冷雨，亦要陪伴這位熱愛鄉土的桂冠文人，送他最後一程，在他創立的塞拉基金會會址安息。
斯人已去!從今以後，一樣的日子，同樣或繼起的人群，將從塞拉的作品追憶他，或重新認識他。百年來五位西班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唯一的小說家，六十五年持續的創作，生前已為西班牙文學史寫下重要的扉頁，逝後更將是歷史記載二十世紀西班牙文學時必然書寫的代表人物。
塞拉的創作與在西班牙的定位如何？端看二十世紀四O年代以後，延展至二十一世紀初，整個西班牙文壇重要的創作依然圍繞著西班牙內戰的題材書寫可窺端倪。鬩牆之禍的戰亂、政治社會的黤暗提供了文人創作批判的題材;戰後佛朗哥近四十年的獨裁專制、壓抑、嵌制，文學成為知識分子抒發心中憤懣的出口。塞拉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成長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與西班牙內戰，內戰的傷痕深深烙印在每個人身上，烽火兒女筆下皆辛酸血淚，這個年代，歷經一甲子之後，依然深藏走過這個年代的人的腦海。
塞拉以小說成名，卻是從詩啟蒙，二十歲弱冠之年便完成〈〈踩在夕陽下〉〉(Pisando
la dudosa luz del día)，以超現實的意象詮釋個人年少狂狷與愛戀，其間詞彙運用與詩性深受聶魯達與當時超現實主義的影響。這本詩集一九四五年始出版。一九四八年，塞拉書寫首部旅行文學〈〈亞卡利亞之旅〉〉(Viaje
a la Alcarria)時，也將旅行經驗與亞卡利亞風光以五十首民謠風的歌謠、打油詩配合創作，成為該區人民引以為傲的文字記憶。一九九五年亞卡利亞多里哈市特別成立一座博物館，陳列塞拉〈〈亞卡利亞之旅〉〉，以及一九八六年〈〈重遊亞卡利亞〉〉（Nuevo
viaje a la Alcarria）描繪的相關人、事、物，兩部作品的各種外文譯本等展覽品，堪稱塞拉旅行文學動態與靜態的完整呈現。〈〈亞卡利亞歌謠集〉〉(Cancionero
de la Alcarria)之後，塞拉潛心小說創作，詩作則應時應景斷斷續續書寫，直至一九九六年始結集〈〈詩作全集〉〉(Poesía
completa)呈現給讀者。這本詩集首頁我們看到塞拉早期詩作〈〈最初的腳步〉〉(Prmieros
pasos)第一首詩寫著〈我的葬禮〉—「淡淡錦葵飄散/ 一條宛若蝸牛排列的道路。/那兒—為亡魂吹奏的喇叭聲/七位鐵皮束裝的護衛/一張張罰單自動開立。/疲憊又無奈地抵達/墓穴灰色的名牌/第1103號/塞拉長眠於此/此處生之樂音悠揚響起」…爾今對照，年少時對死亡的體認彷彿了然於胸！
小說是塞拉奠定文壇聲名的創作文類，總計十四部長篇小說，以〈〈杜瓦特家族〉〉和〈〈蜂巢〉〉最受矚目，兩部小說亦都搬上大銀幕，以電影影像詮釋，〈〈蜂巢〉〉且贏得一九八三年柏林影展金熊獎。塞拉小說作品泰半均以內戰後的社會民生為背景，反應集體的苦悶、貧病、窮困，市井小民無力發聲自救的苦楚。〈〈杜瓦特家族〉〉因主角人物相繼殺害多人，尤其弒母滔天大罪違背倫常，小說敘述中兒子對母親幾多嫌惡與露骨辱罵，論者以「恐怖主義」(tremendismo)一詞作為詮釋此作的代名詞。然而塞拉鞭辟入裏的筆觸中，對主角帕斯掛善的人性亦多所著墨，使得讀者在痛斥其與禽獸無異的行為中，卻流露了悲憫的同情心。「母親」一角，從頭至尾作者毫無一筆善意的刻畫，多數評析認為是戰後西班牙的象徵，一個塞拉試圖反應黃金世紀劇作家羅貝•貝加(Lope
de Vega, 1562-1635)詮釋西班牙的圖像:「西班牙，是她親生孩子的後母」。帕斯掛•杜瓦特一生的不幸與罪孽，彷彿皆是這位親生卻如後母的母親讓他如此萬劫不復。這部小說面世迄今六十年，已成為四百年來西班牙文學僅次於〈〈吉訶德傳〉〉外文迻譯最多的作品。塞拉基金會陳列二百一十五種版本的〈〈杜瓦特家族〉〉，以及彼時行刑的絞架—目睹這個絞架，不難想像小說〈後記〉中提及的「很快就可以把螺絲釘轉緊，勒死他的脖子」(張淑英200)殘酷的景象與死狀。這部成名作和〈〈亞卡利亞之旅〉〉並限量製作塞拉手稿複製品讓讀者珍藏。
〈〈蜂巢〉〉的敘述和跳躍式的對話，一個情節未了，又衍生另一事件，諸多細節瑣事同時呈現。數百名真實與虛構人物的姓名摻雜出現，彷彿洗過的膠捲，全數照片數位處理，縮小在一般尺寸的照片上，這張照片乍看不是一個完整個體，但是細看每個定格，都是一張獨立的照片，有特定人物和場景。所以有些論述便以紀錄片的性質詮釋〈〈蜂巢〉〉的書寫風格。小說人物有的關心戰爭、有的在乎男歡女愛、有的錙珠計較，有的煩惱餬口問題，每個單元都是一則故事，一則則看來卑微不足道的生活瑣事，就像每隻蜜蜂飛進飛出，有自己的活要忙。小說整體審視，雖然字裡行間交織不出一個故事的軸心和具體的故事性，但正反映作者的企圖，紛亂、茫然、無意識的生活與對話，芸芸眾生是配角，馬德里這個紛擾的城市才是主角。〈〈蜂巢〉〉試圖呈現戰後的民生與諸事脫序無度的無重心狀態，恰是四O年代西班牙一面縮影。〈〈1936年聖．卡米洛紀念日〉〉（San
Camilo 1936）這部篇幅更長的小說，則是將內戰爆發當年實際寫入扉頁中，這是一部關於內戰、也是處於內戰的小說。故事結構與〈〈蜂巢〉〉頗為類似，描寫一觸即發的大戰下人心的慌亂、當下的想望、無法預期未來的恐慌…。這部作品敘述更繁複，用字更艱深，大量獨白的使用亦是彼時創作的一股風潮，對塞拉而言，無非是挑戰新技巧的嘗試。對於喜愛尋找故事情節的讀者而言，塞拉這些小說內涵與技巧書寫都不是特別討喜的。
塞拉獻給家鄉的承諾，則是完成以加利西亞為背景的小說三部曲，環繞性、宗教、暴力、死亡等題材書寫。<<為亡靈談奏>>(Mazurca
para dos muertos)是加利西亞山區農村的故事；<<聖安德列斯十字架>>(La
cruz de San Andrés)是加利西亞都會的場景；而<<黃楊木>>(Madera
de boj)則是以加利西亞大西洋岸所謂的「死亡海」鋪陳故事。<<為亡靈談奏>>中復仇者尋覓兇手，以狼為劊子手，一曲「瑪祖卡亡魂曲」再度響起意味已是復仇時。《聖安德烈斯十字架》則是一群篤信神秘教派的人，卻讓自己陷於宗教審判的陰霾中，猶恐將被釘在聖安德烈斯十字架上，最後的出路卻是集體自殺的不歸路。<<黃楊木>>以「黃楊」為象徵意義（此樹材質堅硬，生長緩慢，質硬卻不易利用，長成時已不堪使用）譜出加利西亞捕魚人的悲歌。西班牙語、加利西亞語和當地的黑話「貝斯科語」(el
pesco)融入作品中，最是讓故鄉人感受鄉土的文學符號。
塞拉另一項貢獻則是以西班牙在地的旅行文學，將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以另類方式復甦。旅行文學共計十一部，是他一步一腳印的徒步旅行，全數以西班牙為範疇，寫盡伊比利風光，也藉此揶揄諷喻西班牙民俗風情，時而援引歷代文人對西班牙的歌頌或批評，邀讀者回味古人筆下的鄉情。〈〈亞卡利亞之旅〉〉外，〈〈初遊安達魯西亞〉〉也是一部文字俊雋永，饒富寓意的旅行文學佳作。
每個國度對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接受度和閱讀層面，塞拉更在意的是西班牙人的欣賞與閱讀，因此他劬勞用心在詞彙書寫上下功夫，展現西語的美學與變化，他書寫同胞的喜怒哀樂，讓他們覺得每個人都走進他的作品中。他常謂：「即使贏得全世界的讀者，卻得不到國人的擁抱，又有何意義呢？」如今他撒手歸去，一株橄欖樹和一句座右銘「堅持到底者，終會贏得勝利」
長相隨，其餘的都留給了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