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人間副刊,1990年10月14日)          

在你明淨的陰影下

1990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奧塔維歐•帕斯專輯(3)

 

另一種聲音

今年七月與帕斯的一席談

 

 

張淑英

(馬德里大學西班牙/拉丁美洲文學研究所博士班)

 

 

    奧塔維歐•帕斯是西班牙文壇邀訪的常客。他之來去西班牙,彷彿一位出閣的女兒不時惦念著回娘家。今年瑞典皇家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帕斯,繼去年西班牙賽拉之後又給西班牙語系國家帶來莫大的喜悅與鼓舞。在這一陣令人雀躍的日子裡,馬德里大學校長古斯達沃•維亞帕洛 (Gustavo Villapalo) 不禁沾沾自喜地向友人表示:為今年暑假與北部梅倫特茲•貝拉約大學 (Melendez Pelayo) 學術研討會課程安排較勁的結果,替馬大無疑打了一場勝仗。因為在為期兩個月針對不同範疇不同學們的學術研討會中,他安排帕斯的文學作品作品研討會打頭陣,掀開七月的熱潮,再以賽拉的文學作品研討會作為八月的壓軸;這兩位作家恰為八九年和九O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帕斯在贏得諾貝爾文學獎桂冠前的最重要三項藝文活動,應屬七月二日 六日由馬德里大學在馬德里夏宮 (艾斯各里雅皇宮 El Escorial) 艾羅佛倫飯店 (Hotel Euroforum) 舉辦的「帕斯文學作品研討會」;八月二十七日至九月二日在墨西哥舉辦以「二十世紀:自由的歷程」為題的研討會,以及目前應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以帕斯為首的「墨西哥 三千年的光輝」展出一五O件代表墨西哥文化的藝術創作。

 

    筆者有幸申請獎學金參與七月的帕斯文學作品研討會,聆聽各國專家發表帕斯研究論文,會後並與帕斯交談。今獲悉他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殊榮,除了喜悅,亦增加一份親切感。參與帕斯作品研討會的學者有墨西哥詩人兼評論家馬紐耶•烏拉西亞 (Manuel Ulacia) 談論帕斯的東方文化觀。烏拉圭詩人艾杜瓦多•米蘭 (Eduardo Milan),巴西詩人歐拉西歐•哥斯達 (Horacio Costa);英國作家安坦尼•史坦敦(Anthony Stanton);古巴詩人恩里哥•馬里歐•桑帝 (Enrico Mario Santi) 及西班牙名詩人路易斯•羅沙列斯 (Luis Rosalez)、貝雷•希費雷 (Pele Gimferrer),則談論帕斯的美學觀。

 

    帕斯為了這次研討會,特地撰寫了「另一種聲音」(La otra Voz),為研討會掀開序幕,並於夏宮聖廳朗誦;該文和八月份在墨西哥舉辦「二十世紀:自由的歷程」所朗誦的「自由是持續的創造」(La libertad es una perpetua invención),為帕斯最近發表的散文。

 

 

現代化的惡性經濟循環,使僵化的市場需求只重視詩的「價格」,

不重視詩的「價值」

 

    在「另一種聲音」裡,帕斯憂心地提到詩的地位與功能的衰落,從事詩創作與閱詩讀者每下愈況的悲哀;在世風日下,風起雲湧的動盪社會裡,只剩極少數人願意傾心的接受它。往昔詩作受到政治因素的羈絆,文人猶振奮潛心創作,而今文學創作不再於任何政治體制或意識型態的囹圄,反受限於現實的惡性經濟循環而且僵化了的市場需求 不重視詩的「價值」只重視詩的「價格」。在人類與文明不斷毀壞與不斷建設的拔河中究竟人類是處於「世紀黎明的開始」抑或「世紀末晦暗的深淵」?帕斯為歷史、現代化、文學與藝術提出這樣的質疑。然而基於一個知識份子的良知與執著,一位詩人的本質,一位關懷政治與文化的作家,帕斯仍不灰心地告訴關懷文學、關懷詩的生命的讀者;儘管詩的創作在歷史的時光隧道中始終「堅守」著人們給它「非正統」的定位與評價,在這迂迴曲折的評價與創作的抗衡中,在否定詩的價值時,詩也因而獲得了新生,並更滋長茁壯。在今日所謂的現代化社會,不論是政治家、作家、藝術家,都應該傾心聆聽另一種聲音 不是現代的;不在此地亦不在彼地的「最原始的聲音」。這個聲音不是用以滋養我們根深蒂固的寄存意識型態或觀念,而是喚醒我們去深思、反省、回顧詩的本源 人類博愛的本性。

 

    帕斯認為:每一首詩的形式、主題或意念雖有不同,卻都是我們生存的這個悸動宇宙的縮影;是一個人智慧與想像力的結晶。就如中國古人「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修養,詩是透視大同世界博愛胸懷的明鏡,在傾圮毀壞的大自然界裡,詩的創作與理想是文明社會的典範。如果詩僅是「殘存的創作」,亦即反映了人類「殘存的危機」,因為詩與人類的關係如同我們的歷史那樣深遠;從最早的吟遊詩人迄今,詩的生命力一直跟隨著歷史的腳步。帕斯一再強調「有人就會有詩」因為它源自於人的天性與想像力。如果人類遺忘了詩,等於遺忘了自己,那麼一切也將重返渾沌的原始世界。

 

 

「詩並沒有死,可能死的是年輕人的心」

 

    向他問到對東方文學的看法時,他不禁嘆言,中國有最傑出的詩人,上乘的詩作,但都是古人;他們值得被搬上數個諾貝爾文學獎。然而今天的東方和西方,都面臨了同樣的問題 詩的沒落。我向他詢問三月份馬德里國家日報 (El País) 刊載他與西班牙詩人卡洛斯•包索細 (Carlos Bousonin) 談到「詩死於新生這一代」的看法,他表示:「詩並沒有死,可能死的是年輕人的心」。年輕人寫詩和讀詩的執著與想像力,宛若明鏡的清溪,如今卻漸漸乾涸;這面鏡子就將因水乾涸而喪失它的反映功能。

 

    我也對他的綜合詩集「言語下的自由」(Libertad bajo palabra, 1958) 請教他的藝術觀。帕斯表示:在他心目中,文學與藝術是相等的。因為他覺得藝術是視覺享受的特權,而這個特權源自他個人對繪畫的偏愛。他也推崇中國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境界。

 

    再向他問到他個人對政治與文學的關懷,西班牙與拉丁美洲文學發展的趨勢,他堅持沒有所謂的西班牙文學或純粹的拉美文學;兩者之間唯一的差別在於拉丁美洲民主化的腳步遠比西班牙晚且慢,但政治、經濟的不穩定卻又造就了文學的蓬勃發展。然而挺矛盾的是,當今拉丁美洲知識份子對政治的關懷和努力極有限,發揮的實質影響力更令人扼脕。雖然墨西哥和智利已漸漸步上民主的軌道,但他對整個拉丁美洲的前途仍抱持不樂觀的態度。他強調:追求革新的意願,是促使人的良知意識覺醒的催化劑,拉丁美洲是否有嶄新的未來,端賴人民自我意識的審視與反省。

 

 

金錢和商業的黑手,主宰著藝術與文學的前途;它們已不見容於市場的「法令」!

 

    帕斯的這個理念,又以「自由是持續的創造」一文作為八月二十七日∼九月二日「二十世紀:自由的歷程」研討會的獻禮。他表示「自由」與其說是一種觀念或意識型態,毋寧說是一種經驗來得適切;「自由是基於需要的選擇」,人是自己命運的代理人,一個人只有在認清與肯定自己的命運時,才能征服自由、擁有自由。他深切體認自由是我們生活的經驗、思維的歷程;自由的定義只有「是」與「非」兩字,人生不斷的是練與抉擇都在「是」與「非」的論斷。他並以四時五年前以自由為題所寫的一首詩詮釋「告別與迎接二十世紀的自由」:

 

 

自由

是展翼的雙翅

是輕拂綠葉的風

為一朵鮮花

是一個夢想     就是我們自己

 

而駐足

自由

是嚼一口禁食的鮮橘

開啟監獄的大門

釋放有罪的刑囚

 

從此

岩石變成了麵包

白紙變成了海鷗

綠葉變成飛鳥

飛鳥是你的十指;

所有的一切都恣意

展翅翱翔

 

    就在文化的層面的省思,帕斯也為文化的自由表示衷懇的期許。二十世紀是現代文學大放異彩的世紀,卻也是遭受阻礙最烈的世紀。當今的文學無法從層層威脅中自救出來,因為金錢和商業的黑手主宰著藝術和文學的前途;文學和藝術已無法見容於市場的「法令」!高度文明社會的偉大作品,永遠處於邊緣的劣勢,只贏得少數人的喝采。文學的健康表有賴人性和潮流的覺醒與共鳴,並為文學持續地創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