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亞卡利亞之旅》

 

張淑英

 

一九八九年西班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米洛•荷西•塞拉去年應奧林匹亞基金會邀請偕同夫人訪華一週,在全程陪同口譯期間我曾詢問,如果有機會再翻譯他的作品介紹給國人,除了已經出版的《蜂巢》、《杜瓦特家族》及《為亡靈彈奏》之外,他最希望翻譯哪部作品,彼時夫婦倆異口同聲說:(Viaje a la Alcarria):《亞卡利亞之旅》!這個願望在皇冠出版社及黃有德全力促成下終於實現!塞拉為中文版所寫的『序』也刊登在六月四日的西班牙大報ABC日報上。這部從一九四八年出版迄今銷售已超過一千一百萬本,廣被迻譯成多國文字的作品,四十七年後的今天也有了中文代言。這本塞拉心目中文化、歷史、地理、民俗、語言的西班牙是他筆下最直接反應西班牙特質與內涵的作品,因此訪華期間也特別將原文作品贈送給李登輝總統,行政院長連戰及基金會董事長吳經國先生。

 

塞拉從事文學創作五十餘年來,創作觸角廣設各文類;小說、遊記、詩作、戲劇、雜文、辭典編輯及翻譯,均表現出他豐富的語文能力及文學素養之磅礴,其中小說與遊記創作最豐也最受肯定,迄今共出版十一部遊記,《亞卡利亞之旅》是第一部,也是最享盛譽,最受青睞的作品。塞拉曾撰文將旅遊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高度之旅,亦即遠行,造訪異國風俗民情;二是深度之旅,也可名為知識之旅,因應論述或專題探討而設的特定地點旅遊;三是沿岸之旅,意味就近到熟悉的地方旅遊。他的作品屬於第三種,描寫的範疇皆以西班牙為背景,而且均是他實地造訪探勘,親身見聞的實錄,彩繪西班牙北、中、南形形色色多采多姿的自然與人文風貌。也因此西班牙國王璜•卡洛斯一世頒給他榮譽郵差的頭銜,以一支羽毛筆為標誌,表揚他一步一腳印足跡踏遍國土,且用文學之筆傳達西國文化的貢獻。塞拉認為遊記文類是反映人生百態最鮮活最直接的方式,必須讓它復甦且歷久彌新,在文學創作中佔有一席之地。

 

《亞卡利亞之旅》是塞拉一九四六年六月六日至十五日徒步遊亞卡利亞地區的紀實,六月底完稿,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最後潤筆校對後付梓。他對『亞卡利亞』這個地名的中文譯名深感好奇與興趣,而中文讀者閱此書前也有必要了解這個地區的地理位置與特質。

 

西班牙領土為便於行政管理,依地理位置與人文特色將全國五十一省劃分為十七個自治區。卡斯提亞地區是國土的中心與重心,分為兩個自治區;新卡斯提亞(即曼卻平原自治區,包括五個省份)及老卡斯提亞(為卡斯提亞 ─ 萊昂自治區,共九個省份)。亞卡利亞區域指曼卻平原自治區中瓜達拉哈拉省中南部及昆卡省西部的範圍。這裡的地形石灰岩遍佈,太和河、達呼尼河、艾那雷斯和及瓜迪耶拉河貫穿期間,形成許多狹窄深陷的河谷低地。雖然亞卡利亞區域縱貫兩省,但長久以來,凡提及亞卡利亞,皆指瓜達拉哈拉省的亞卡利亞。『瓜達拉哈拉』阿拉伯文是『石河』之意 ─ 河流留經石地 ─ 境內分三個天然區域:高山區,平原區與崗地區。『亞卡利亞』地理上涵意即為崗地。往昔森林密佈,爾今大多開墾採伐殆盡,形成一望無際,稀疏草地分佈的崗地。歷史上羅馬人稱亞卡利亞是個烏托邦樂園,人民過著淳樸、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間天堂。塞拉在給文友的獻詞中也提到:『亞卡利亞是個美麗的世外桃源 ......我在那兒遊歷,發現那裡農畜牧業發達,物產豐富,居民淳樸可愛,對陌生人一樣和藹可親,講的是道地的西班牙文 .....』而對此地的眷戀與喜愛牽引他重遊斯土的念頭,並且在一九八六年出版最後一部遊記《重遊亞卡利亞》,一九九O年後定居亞卡利亞的《林園別墅》。

 

《亞卡利亞之旅》除了遊記體裁外,也可視為是一部小說。本書的敘述技巧與風格有別於一般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遊記作品。塞拉在他所有的遊記中獨樹一格以第三人稱敘述,《亞卡利亞之旅》中以『旅行者』稱呼,後來的遊記作品則使用『流浪漢』一詞。如此安排行文空間更具彈性,兼具主、客觀層面的描寫。文體結構也不僅限於像紀錄片的報導,精緻的散文更具文學價值。

 

《亞卡利亞之旅》在西班牙文學中的定位具承先啟後的傳承責任與價值。塞拉在西班牙文學史上被視為是繼塞凡提斯、格貝多、加爾多士、巴耶•殷克蘭、巴洛哈等代表西班牙散文、小說精華大家的繼承人,《亞卡利亞之旅》則將西班牙文學傳統中的遊歷、冒險題材加以發揚光大;從中世紀的吟遊詩人到流浪漢小說,也是歐洲第一部寫實小說《小癩子》到《唐吉訶德傳》,人物與風景已成小說和遊記文類的題材,也是西班牙文學享譽國際文壇的代表作。十九世紀末及二十世紀初九八年代(一八九八)文人締造了另一個文學光芒,以卡斯提亞區域的山河為寫作題材,把西班牙風光、人和文學三合一,象徵喚醒民族意識與國魂。其中烏納穆諾、阿佐林兩人遊記作品雋永俊逸,寓意深遠,字裡行間流露故國鄉土情懷,是為遊記作品擅場時代。塞拉便是繼九八年代文人之後潛心耕耘遊記文類的作家。不同的是烏納穆諾和阿佐林的遊記屬於先前提過的第二類『深度之旅』,賦予一番哲理陳述,描寫不同地域,分別在報章雜誌發表後才結集出書,而且兩人並未如塞拉親自遊歷才寫下見證。塞拉的《亞卡利亞之旅》有三個特色:一是一氣呵成,十天的旅遊結束後便撰寫成文,區域特色統一,僅描寫亞卡利亞;二是隨興觀感的記載,沒有特定計畫、預設立場,不特別以歷史、社會或民俗既有的觀點與標準來闡述;三是小說的模式,以事實為根據,但遊記中人物名稱或有刪改,或有杜撰,筆觸也更見豐富活潑。

 

真正影響塞拉創作風格的應是九八年代小說家巴洛哈。巴洛哈與塞拉亦師亦友。他雖未刻意經營遊記文類,但在他多產的小說中可以窺見影響塞拉的痕跡。巴洛哈小說大多以卡斯提亞為背景,小說人物多為社會邊緣人,小說結構由許多插曲或個別獨立情節串連起來,諷刺的筆觸與愛國愛鄉卻『恨鐵不成鋼』的苦悶若隱若現,這些特色都反映在《亞卡利亞之旅》中,也表現在塞拉其他作品,如《蜂巢》和《小癩子新傳》都是這類典型。塞拉在這部遊記中也樹立了『說西班牙』的題材與風格,六O年代西班牙社會小說家紛紛起而效尤,作品如雨後春筍,讓西班牙的人與景神遊文學扉頁間。

 

就塞拉個人文學創作而言,《亞卡利亞之旅》和他一系列的短篇小說寫作風格相仿。他別出心裁獨創詞彙將自己的短篇小說名之為《吾土吾民或西班牙隨想札記》(Apuntes Carpetovetónicos)。時而詼諧戲謔,時而嘲弄諷刺,或帶點悲情苦澀的筆調鞭辟入裡地描繪西班牙的風俗民情,一個地理學家稱呼的『貧瘠枯荒的西班牙』,他的畫家摯友索拉那筆下的『黑色西班牙』,一個既真且酷又幾近荒唐怪誕的西班牙。塞拉選擇羅馬人口中的世外桃源,西班牙內戰後的荒涼,五十年後的美麗家園 ─ 亞卡利亞 ─ 作為他遊記作品的首站與終站娓娓向世人『說西班牙』。

 

《亞卡利亞之旅》是塞拉作品中最平舖直敍、自然純真的作品。他的旅遊既沒有事先計畫,也沒有刻意安排的模式,遊記依其所見所聞,將亞卡利亞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記載下來。作者還特別以繪畫的眼光觀察,為每個村落畫下屬於它們的色彩。這部作品最引人入勝之處是隨著旅遊地點寫下來的打油詩和歌謠,由此窺見塞拉散文的創造的精緻與創意。有些是西班牙文文字遊戲,有些是民謠小調,有些配合擬聲法押韻,沒有特殊涵義。詩和歌謠外,行文敘述間塞拉習將三個或三個以上疊韻形容詞並用,或是一連串對稱押韻的短句並列描寫,來鏗鏘有力,且有節奏韻律感,將原已是響亮有聲的西班牙文運用地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那樣清脆悅耳。文中的俗話成語也是塞拉詮釋西班牙文豐富與多變化特質的方式。他常說:『西班牙文語彙的使用層次無分貧富貴賤,達官貴人有可能語出鄙俗,而市井小民可能出口成章。』可惜的是詩歌民謠以及妙筆生花的短句,閱讀原文始能領悟其趣,譯文總有無法使之原味盡出的遺憾。也有許多不可譯之處,若忠於原味,譯文則是風馬牛不相及,甚至不知所云。筆者迻譯過程中得塞拉協助甚多,而有了這本中文面貌呈現給讀者。

 

《亞卡利亞之旅》也應對了塞拉寫作一貫的堅持:『作家的責任在反權勢,作家應與為歷史受難的人站在同一陣線。』因此小說人物、被社會遺忘的邊緣人成為他關注的主角人物:身體有缺陷的小孩、流動攤販或推銷員、擣衣的婦女、幹粗活的工人和農夫、清苦的趕集人、荒唐的幻想者、無知的傻瓜和歷盡滄桑的老人 ......,引他惻隱之心再三述及。遊記中提及的人物將近三百人,主角人物約莫三十人。其中幾位刻劃深入,令人可泣又可笑。例如綽號『缺口』,自諭為詩人的胡利歐•巴加斯(第四章),幻想自己是法王好友的荒誕言行;驢子葛里昂的主人(第五章)感嘆歲月摧人老;綽號『狗屎』,幻想自己是祕魯總督的姪子的愛斯坦尼斯勞(第六章);推銷員馬丁(第六、七、九章);旅館的服務小姐瑪麗亞和艾蓮娜(第八章);歐利瓦村的牧羊人羅格(第八章);一對老少憲警貝雷茲和杜雷(第八章)及靈魂人物旅行者等等。文中提到幾位朋友與村長,如惜福德村的亞貝德達(第五章),大門村村長(第七章),巴斯特拉那村村長莫尼哥與巴哥醫生(第十一章),這些人物雖著墨不少,但不是文學觀點訴求與描寫的對象,字裡行間保留幾分尊重的距離感,不若其他甘草人物來得鮮活。

 

塞拉在這部遊記中也將幽默諷刺的筆觸揮發得淋漓盡致。例如第五章中提到居民視絞架山處決死刑犯的極刑為娛樂譏諷人心不仁;提到驍勇善戰,文武雙全的璜•馬奴耶卻幽默地說他是愛打架鬧事的人;面對綽號『缺口』和『狗屎』的荒誕行誼,旅行者只好自我解嘲(第四、六章);其他如在火車上買獎券的心態(第二章),和牧羊人羅格一起用餐的窘狀(第八章),健康村學校填鴨式的教學(第九章) ...等。簡潔的對白中藏著絃外之音,發人深省,也令人不覺莞爾一笑。

 

文中旅行者悲天憫人的情懷正是作者念茲在茲的關懷。當旅行者看到衣衫襤褸的小孩與垃圾堆打滾時寫道:『他不知道旅行者多麼關懷那些無依無靠的小孩,對那些流浪漂泊的兒童寄予多身的同情與憐憫。』(第二章)旅行者每到一站的見聞也披露了善與惡,溫柔與殘酷極端對比的人性。一幕傻瓜乞丐唱著『我生命的耶穌,我心愛的耶穌,請為我打開,你心中的傷痕』時,一為婦女卻毫不留情地惡言相向:『畜生!怎麼不去死呢!』(第七章)社會中無助的弱勢族群面對的恆常也是人們的冷漠與殘酷。

 

遊記中還有幾幕觀察入微,描寫細膩,集抒情、感官與性慾為一的情節,象徵大自然和人類的天性。第四章中描述觀看剪羊毛的亢奮與衝動;旅行者的眼光投注到洗衣少婦身上的性幻想;修長牛角的水牛從一群女人身後經過比之為宮中太監與后妃;多產的母雞引領一群小雞是自然生育法則;兩隻狗兒光天化日之下交配是動物本能;山羊高傲又挑釁的羊角影射找尋伴侶的渴望。第八章描寫艾蓮娜和瑪麗亞的優點卻聯想到一夫多妻的好處 .....,諸多描述皆暗諭性愛色慾的本性。然而智者的理性與智慧正是判斷的準繩 ─ 『旅行者是個心思細膩,感情豐富的人,但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懂得該捨就捨的人』(第四章),這段冷卻激情的理智譜下美好的句點。

 

若從社會和歷史層面看《亞卡利亞之旅》,則不難窺見作者沉痛的省思與批判。掀開『官方西班牙』的面紗,揭露『鄉村西班牙』的真實面貌。美麗的亞卡利亞是披上內戰陰霾的愁泉淚谷。貧窮農民胼手胝足為糊口度日;五歲孩童必須出外賣報紙 ...。沒有未來的憧憬,只有褪色的過去與暗澹的現在。一切都只能用『不如從前』來詮釋是一種鄉愁與悲哀。『空襲以前可是更美囉!』,『想當年,年輕的時候的我呀!可是很 ...』,『旅行者心想身旁這位老朋友好比布里威加村一樣,必須去認識從前更風光的他()。』(第四章)『貝雷茲憲警是一個活在回憶裡的人。』『杜雷憲警沉默不語,但他的沉默卻不代表對現況滿意或茍同。』(第八章) .....旅行者遊歷途中扮演告知者角色,傳遞許多『今不如昔』的訊息,直至最後一站目睹巴斯特拉那村的頹廢才抒發心中言,為亞卡利亞的一切下註解:

 

『也許在巴斯特拉那可以找尋這個發生在全西班牙的通病的根源,那就是對過去的緬懷與眷戀。過去的光輝令人窒息,更糟的是,讓意志消沉。灰心喪志之餘,卻又沉緬在過往的豐功偉績中而不知醒悟,無法面對眼前的問題,迎接當下的挑戰 ....

 

半世紀後的今天,景色依舊在,人事已非,然《亞卡利亞之旅》的腳步依然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