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隨想札記

村裡的傻瓜   ("El tonto del pueblo")

 

聯合副刊 / 製作

張淑英 譯

  布拉斯對這些人情世故,老練地像機靈的獵犬,他知道他的時代尚未來臨,他韜光養晦,做個沒有聲音的人 ........

 

村裡的傻瓜叫布拉斯(布拉斯•艾雷洛•馬丁內茲)。在傻瓜前輩貝雷希(那個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的人)未死前,布拉斯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愛偷梨吃的小壞蛋。布拉斯腿長,性孤僻膽小,愣頭愣腦,別人一個氣頭上,一個巴掌聲都會讓他嚇破膽踉蹌而逃。村裡據說只能有一個傻瓜,原因是村子實在太小,容不下第二個傻瓜。布拉斯深諳此理,奉這個傳統習俗為圭臬,不敢輕忽。即使要偷要搶,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只敢在偏僻的松樹林間轉悠或是牧場邊打混,絕對不靠近村裡引人側目。布拉斯耐心地等待貝雷希翹辮子的日子來臨。那時貝雷希年紀一大把了,不多時就可以看到人們抬棺入殮,後頭跟著一群神父的鏡頭了。唉!傳統習俗就是傳統習俗,千萬不可違反,村裡老一輩的都說:傳統習俗比國王更尊貴,像憲法一樣不可動搖。布拉斯對這些人情世故,老練地像機靈的獵犬,從來不會失手。他知道他的時代尚未來臨,他韜光養晦,做個沒有聲音的人。其實這個世界風水輪流轉,時機成熟了,天下就是你的了。

 

布拉斯頭小圓扁,眼睛斜視,滿嘴大牙,口水流個不停,頭頂光禿禿,胸膛凹陷,兩頰雀斑密布,雙腿乾癟,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具備了所有傻瓜應該有的特色。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一番,真是十足的傻瓜相,好像天運使然。他不用像其他的傻瓜,需要醫師診斷之後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幾近白癡。

 

布拉斯人和藹可親,心地善良,嘴邊總是露著笑容,一種生病的水牛哀求的笑容,即使經常被人有意無意隨地拾起石子往他身上扔,仍然是那副傻笑臉。這個村子右鄰右舍竟不是一般所謂敦親睦鄰的模範。布拉斯擺出他那張「包打聽」的臉,使出他的絕活──豎豎耳朵,然後舔著一處處傷口,血水口水相和,變成淡淡的玫瑰色,他笑得更無助、更像白癡了,彷彿暗自祈禱下一個接踵而至的石子千萬別正中原來的傷口才好。

 

貝雷希傻瓜的全盛時代,週日是布拉斯唯一較可光明正大在街上出現的日子。唱經彌撒結束後,就到陸薏莎咖啡廳門前守候,約莫兩、三個鐘頭過後,下午場的影劇表演結束,人們紛紛回家吃飯,咖啡廳幾乎空無一人時,布拉斯便笑嘻嘻地走進去,隨即鑽到桌底下撿菸蒂。有時運氣不錯。兩年前有一回演出轟動,人潮洶湧,布拉斯隨身掛的鐵罐頭幾乎裝了七百根菸蒂。這個罐頭可是他引以為傲的寵物,深底漂亮,金黃色澤還會閃爍發亮,上頭畫了一只貝殼還有一排英文字母。

 

布拉斯完成撿菸蒂的重責大任後,舌頭伸出外頭,立刻飛奔到貝雷希家中。貝雷希老態龍鍾,幾乎是動彈不得了!布拉斯對他說:

 

「貝雷希,看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高不高興哪!」

 

「嗯!............嗯!........」布拉斯齜牙咧嘴,露出貪婪的笑意,把菸蒂拼湊起來,毫不猶疑立刻給貝雷希半打。

 

「我表現得不錯吧!你高不高興呢?」

 

「嗯!..........嗯!...........

 

布拉斯拿著自己的一份,捲成紙菸,有時拼拼湊湊還可以湊出一根又肥又長的菸,有時候像吸管一樣細得冒不出煙來,運氣真背!布拉斯已經習慣地會把在陸薏莎咖啡廳撿來的菸蒂孝敬貝雷希,因為貝雷希是這一行的開山始祖,是村裡全部菸蒂的所有人。等輪到布拉斯成為菸蒂主人時,他也不准其他後起之秀揩他的油,搶他的地盤。這樣才對嘛!

 

內心深處布拉斯是個相當保守內歛的人,對既定成俗的事一點不逾矩,他不得不承認貝雷希是正字標記天下第一號傻瓜。

 

然而貝雷希翹辮子那天,布拉斯情不自禁,克制不了突來的喜悅,高興地歡呼,隨即手舞足蹈在他平常喝酒的草坪上接連空翻幾圈。之後又覺得不太應該,逕自走到墓園對貝雷希的墳懺悔一番,兀自掉幾滴眼淚。這個沒人向他懺悔,沒人為他哭也無需對他哭的傻瓜前輩。

 

一連好幾個星假日,布拉斯依往例帶著菸蒂上墳祭拜貝雷希。他拿著自己半打的份量,剩下的小心翼翼地埋在老前輩的墓地裡。後來布拉斯漸漸地不再做這事了,也不再全部菸蒂一把抓了。他只挑有用的,剩下的誰愛撿就讓他去撿。慢慢地他也把貝雷希給遺忘了,只是有點奇怪,每回彎下腰去撿菸蒂時,那明明是另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