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的歷史小說與小說中的歷史
一﹑ 前言
一九六O年代拉丁美洲的「爆炸時期」(boom﹐1960-1975) 文學風潮大放異采﹐將拉丁美洲的小說創作推上世界文壇﹐「魔幻寫實」(realismo mágico/magic realism)的創作技巧儼然已成拉美小說的圖騰﹐也是近四十年來文學論述中不可缺席的尖兵。在探討「魔幻寫實」時﹐不應忽略的是「歷史」在小說題材中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拉丁美洲歷史題材豐富多樣﹐舉凡前哥倫布時期史﹐殖民主義﹐役奴/解奴史﹐獨立運動史﹐種族史〔印第安原住民史(indigenismo)﹐混血族群史(mestizo/mulato)﹐克里歐由主義(criollismo)﹐高卓文化史(gaucho)〕…等均是文學創作的題材。拉丁美洲的傳統歷史小說書寫可追溯至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時期最豐富﹐進而發展至寫實主義﹑現代主義﹑克里歐由主義及少部份存在主義思維的歷史小說。依曼頓(Seymour Menton)的分析﹐一九四九年古巴小說家卡本迪爾(Alejo Carpentier)的<<世界王國>>(El reino de este mundo)面世後﹐可謂拉美新歷史小說與傳統歷史小說的分水嶺(38)﹐卡本迪爾自然成為新歷史小說創作的始祖。一九七九年的<<豎琴與陰影>>(El arpa y la sombra)描寫歷史知名人物哥倫布﹐結構與內容呈現更多新歷史小說的特色﹐新歷史小說可概括出幾項特點﹕擬仿(mimesis)歷史背景外﹐附加哲學﹑形而上學的思維﹐賦予歷史週期循環的特質﹐以致真偽難辨﹐如波赫士的作品﹔刻意曲解﹑忽略﹑誇大史實或撰述時代錯誤的事蹟﹔後設論點(metaficción)﹐互文(intertextualidad)特色﹐仿諷(parodia)﹐多層次語境與論談(heteroglosia) 等(Menton, 42-46﹐Niall Binns, “La novela histórica hispanoamericana en el debate postmoderno”, La novela histórica a finales del siglo XX, 159-165)。 <<豎琴與陰影>>之後傑出歷史小說相繼面世﹐被視為拉美新歷史小說創作的巔峰。雖然盧卡斯(Georg Lukács)在他的<<歷史小說>>(The historical novel)精闢論述中以狄更斯和托爾斯泰的小說為例﹐指出寫實小說和歷史小說的諸多相同點﹐藉以說明不需在小說文類中再區分其他從屬(次)文類(subgénero)的主張(part III, chapter 5﹐230-250)﹐不過一般在探討二十世紀的拉美文學時﹐由於「後現代」與「魔幻寫實」論述的強勢旋風﹐除了少數幾位因「魔幻寫實」技巧書寫引學界矚目而兼探討其歷史/小說外﹐許多傑出的小說家未如「魔幻寫實」群作家受到重視。當然﹐廣義而論﹐所有的小說都有歷史小說的影像﹐小說人物的社會環境多多少少都會模擬真實情境。墨西哥詩人艾米里歐.帕契哥(José Emilio Pacheco)撰文闡述歷史與小說的關係時表示﹕「小說創作究其根源﹐其實便是在化歷史為己有(小說)的轉變過程…日常生活的故事﹐沒有歷史的人的歷史…所有的小說都是歷史小說」(Menton, 31-32)。如果刻意區分的話﹐本文討論的主題馬奎斯則尚不是拉美作家中致力經營「歷史小說」的作家﹐以安德森.因貝特(Enrique Anderson Imbert)對歷史小說較中庸的定義﹕「小說敘述的情節是小說家前一個世代的故事」(3)﹐那麼馬奎斯從一九五五年的第一部小說<<風吹落葉>>(La hojarasca)至一九九六年的報導文學<<綁架新聞>>(Noticia de un secuestro)等十餘部作品中可視為「歷史小說」者僅有<<迷宮中的將軍>>(El general en su laberinto,1989) 。不過馬奎斯嫻熟精湛的「魔幻寫實」技巧﹐擅長揉製史實與神話的筆力讓讀者在他諸多小說中可以捕捉到歷史的軌跡﹐進而探勘這些史蹟對他創作的影響與在小說中扮演的角色。如此﹐<<迷宮中的將軍>>之外﹐馬奎斯其他小說中蘊涵的歷史則是如萬花筒般色彩繽紛了。本文將先探討「歷史小說」<<迷宮中的將軍>>﹐繼之再論述歷史再現的小說作品。
二﹑<<迷宮中的將軍>>
<<迷宮中的將軍>>並不是第一部將這位拉丁美洲獨立運動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1783-1830)寫入小說的作品﹐馬奎斯在「跋」的謝辭中感謝同胞作家穆迪斯(Alvaro Mutis)的<最後的面容>(“El último rostro”)給他的靈感(271)﹐然馬奎斯妙筆生花的創作讓玻利瓦爾這位歷史知名人物也在文學天地中聲名大噪。<<迷宮中的將軍>>在結構﹑主題與技巧上雖較屬傳統歷史小說﹐但仍是近幾年來拉丁美洲歷史小說的經典代表(Menton, 156)。馬奎斯以傳記小說書寫西蒙‧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將歷史與神話重新建構﹐讓讀者在正史與虛構的迷宮中游離(Matías Barchino﹐”La novela biográfica…”﹐La novela histórica a finales…﹐149-150)。
1. 凡人vs.英雄
<<迷宮中的將軍>>以玻利瓦爾生命最後七個月又九天(一八三O年五月八日至十二月十七日)的時間鋪陳而成﹐主題平行呈現一個強烈對比的歷史人物﹕與凡人無異的玻利瓦爾每下愈況的健康情形和傳奇般的英雄人物玻利瓦爾的豐功偉業。這樣的對比呈現巴赫丁(Mijaíl M Bajtín)所指的歷史小說的特色﹐他說﹕「當代歷史小說的目的與特色便是試圖在小說人物的私生活中(恆常以情史為主軸)找尋歷史的痕跡﹐同時以一種尋常生活化的方式來呈現歷史介面」(368)。由此觀<<迷宮中的將軍>>八個單元的篇幅﹐每一章都有他身體狀況的描述咳嗽﹑吐血﹑脹氣﹑發高燒﹑頭痛﹑體重越來越輕﹐身子益見萎縮…﹐「那些不久前在世紀大會(Congreso Admirable)上見過他的朋友都不敢相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的身子竟至這般形銷骨毀地步」(146)﹔不過玻利瓦爾的健康雖然隨著章節的爬梳日益惡劣﹐卻又高潮迭起﹐在一次次奇蹟似的狀況下又變得精神抖擻。第一章提到他四年來一直有發高燒囈語的症狀﹐「發病翌日卻又完全恢復理智﹐ 一切如常」(18) ﹔第七章﹑第八章描寫日薄西山的將軍﹐卻又峰迴路轉地勾起幾筆英雄膽識的意境與影像﹕「何西.帕拉西歐斯(José Palacios)好久不曾見到主人的健康狀況像那幾天那麼穩定﹐一接到軍事政變的消息﹐頭痛和黃昏高燒的毛病則『棄械投降』﹐立即消失」(203-204)﹔里歐阿查區(Riohacha)叛變得以敉平的善意的謊言讓他喜形於色﹐喚起昔日萬民擁戴的回憶﹕「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好的機會沿著正確的道路從新開始…當我重新踏上阿拉瓜谷那天﹐全委內瑞拉的人民都會起來支持我」(257) 。 這樣一個看似平凡無奇的生老病死問題在每章中平行走筆﹐對應玻利瓦爾蓋世雄風的印記顯得絲絲入扣﹐引人入勝。
醫生角色的塑造也使整部小說趣味橫生﹐在玻利瓦爾病懨懨的身軀上平添幾多色彩。雖然小說一開始便帶入玻利瓦爾日益消瘦的身子﹐醫生卻遲至第五章後才陸續出現﹐將軍英雄式的自信與自己的健康拔河﹕「我如果真把醫生的話當回事的話﹐早就入土多年了」(142)。尼卡西奧.巴列(Nicasio del Valle)大夫在第四章中曇花一現(112)﹐其餘三位則頗有戲謔嘲諷意味﹐連名字都語帶揶揄。埃庫萊斯.加斯特爾馮多(Hércules Gastelbondo﹐”Hércules”原為大力士之意)的驚人之語﹕「在我手上死去的病人跟死在其他醫師手裏的一樣多﹐但在我這兒死得更快活」(218)﹔尼特(Night﹐黑夜)大夫卻把將軍的病情診斷為慢性瘧疾(251)﹐雷韋倫多(Alexandre Prosper Révérend﹐莊嚴可敬的亞歷山大)的診斷「感冒未癒導至肺炎」較正確(251)﹐但他在將軍頸部及小腿肚貼了起瘡藥﹐在過了一個半世紀後﹐許多醫生咸認將軍死亡的肇因是這幾帖磨蝕膏藥(261)。玻利瓦爾戎馬倥傯的一生與近乎江湖郎中的醫療並置﹐一八三O年的死因竟和一九八O年的醫學文明相呼應﹐典型馬奎斯式的誇飾手法。
2. 煜煜輝赫的解放者
除了與病痛鏖戰的將軍外﹐我們也看到功勳彪炳的英雄玻利瓦爾﹐因此年代大事紀是重塑解放者角色重要的史實元素﹐馬奎斯打破時間順序來回顧一代英雄玻利瓦爾的光榮歲月。「十一年前﹐西班牙人長達三個世紀的統治結束時…」(19)﹐這裏引導了一八一九年開始至一八三O年玻利瓦爾逝世期間的大事紀。玻利瓦爾的光榮史蹟在小說中以時光倒轉的回憶式做「歷史巡禮」﹐如一八二四年的胡寧(Junín)戰役與阿亞庫喬(Ayacucho)戰役的勝利(25)﹐一八二六年「牙買加宣言」(Carta de Jamaica)的慷慨激昂(85)﹔一八一三年萬民擁戴﹐被尊稱為「解放者」的榮耀(175)﹐十二年來(1819-1830)身兼玻利維亞總統﹑哥倫比亞總統及秘魯獨裁者的風光與無上權力(39)…等﹐披露一個雄才大略的英豪典型﹐繼而再引介周遭相關人物以凸顯或對比。小說中雖將玻利瓦爾的袍澤與政敵一一點名介紹﹐仍然彰顯了兩位最重要的人物蘇克雷(Antonio José de Sucre)和桑坦德(Francisco de Paula Santander)。蘇克雷的角色在第一章裏與玻利瓦爾分平分秋色﹐他拒絕玻利瓦爾要他任共和國總統的建議(27-28)﹐爾後名字則反複出現直到第六章慘遭殺害的敘述高潮。蘇克雷是玻利瓦爾肝膽相照的同志﹐因而有「蘇克雷遇害後﹐他已不再用打扮的技巧來掩飾衰老的儀容了。波帕足區(Pie de la Popa)的屋子陷入愁雲慘霧的哀淒中」(193)來映照玻利瓦爾對這位並肩作戰的袍澤的尊敬與惋惜。政敵桑坦德角色的描寫則在第二章與玻利瓦爾分庭抗禮直至最後。桑坦德在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二八年任哥倫比亞共和國副總統﹐因一八二八年暗殺玻利瓦爾計畫失敗﹐蒙玻利瓦爾寬赦死刑而流亡法國(63)。在馬奎斯筆下﹐一個是加勒比海性格的玻利瓦爾﹐一個是內陸山區的”卡喬哥”(cachaco)人﹐兩人註定要格格不入﹐陷入瑜亮情結的困惑。馬奎斯對玻利瓦爾的寬待與善意與對桑坦德的不屑與批評在作者的歷史天平下輕重立判。雖然如此﹐馬奎斯不忘打破神話迷思﹐透視玻利瓦爾肖像的內在﹐指陳其非裔血統﹐乃因曾祖父曾與一個非洲女奴生過一男﹐可從玻利瓦爾五官看出遺傳﹐「所以秘魯上流社會都稱他為桑博人(El Zambo)。但是隨著他的榮譽不斷上升﹐畫家們便逐漸將他理想化﹐洗滌他的血液﹐神化他的形象﹐直至最後以羅馬人的側面浮雕形象樹立在官方的記憶裏」(186)。另一方面﹐桑坦德的功勳是「歷史的必然﹐而不是他的才華…共和國永遠給他打上墨守成規和崇尚保守的印記」(60) 。蘇克雷與桑坦德角色的側重更加凸顯玻利瓦爾的政治視野與影響。
3. 迷宮中的將軍
一八三O年五月前的大事紀打亂時間的次序﹐配合嵌入最後七個多月玻利瓦爾的「英雄回憶錄」。一八三O年五月八日至十二月十七日則是依序漸進﹐成為小說中獨立發展的線路。五月八日之前﹐玻利瓦爾的奮鬥而至榮耀一身的歷程泰半以獨白的方式敘述﹐之後「風燭殘年」的點點滴滴則以對話方式鋪陳。這段時間的歷史事蹟包括蘇克雷遭暗殺事件玻利瓦爾的斷臂之痛﹔五月莫斯克拉(Joaquín Mosquera)被選為總統﹐而玻利瓦爾未得半張支持票﹐頗有江山易主的惆悵(37)﹔九月五日烏達內塔將軍(Rafael Urdaneta)政變奪取政權以擁護玻利瓦爾出任共和國總統(199)﹐馬奎斯此處用語揣摩用心﹐用「我們」追溯祖國哥倫比亞傷痛的歷史﹐寫下「這是在哥倫比亞共和國發生的第一次政變﹐是在那個世紀其餘時間中『我們』將要遭受的四十九次內戰的第一次」(203)﹔旅途最後一站聖瑪爾塔居民的宿怨與敵對加深將軍窮途末路的悲情(247)﹔烏達內塔政變之後﹐玻利瓦爾最後奮力一搏﹐試圖推翻派斯(José Antonio Páez)將軍在委內瑞拉的政權﹐將委內瑞拉併入哥倫比亞共和國﹐但這個一統的美夢也破碎(209-210﹔222-223)。諷刺的是最後帶入了一則事蹟﹐玻利瓦爾逝世後﹐他的軍官「五年之後發動一場軍事政變﹐與佩德羅.卡魯霍(Pedro Carujo)司令並肩作戰﹐以實現玻利瓦爾統一美洲大陸的理想」(253)﹐莫不有「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欷歔或「古來英雄皆寂寞」的感嘆。帕葉茲‧玻羅(Esteban Páez Polo)在他的論述<<寂寞城中的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 en la villa de Soledad) 中巧妙地的應用玻利瓦爾最後的「旅途」辭世前一站落腳地「索萊達鎮」(意為寂寞鎮)的涵意﹐恰確地投射解放者的寂寞與孤獨﹐與馬奎斯的佈局相互輝映。每一個冷清的迎接場面﹐隨日子益顯頹廢的身軀﹐都讓他回想起與現狀大異其趣的昔日風采﹐陷入不知孰是孰非的迷惘﹐而在行將就木的前十天卻依然意氣風發地想要重享一八一三年「解放者」的光環﹐再度實現一八一七年「卡薩科馬湖」宣言解放美洲與大一統的宏願(257-258)。正如馬奎斯所言﹐這一部份是歷史文獻記載最少的部份﹐成就他顛覆歷史悠遊小說虛構世界的夢想(<<迷宮中的將軍>>﹐302)。
4. 女人vs. 玻利瓦爾
先前提過巴赫丁的理論中﹐在小說人物的私生活中找尋歷史的軌跡﹐其中私生活又以情史為焦點。
<<迷宮中的將軍>>對玻利瓦爾的紅粉知己﹐逢場作戲的露水姻緣的描述淋漓盡致﹐是這部小說脫離歷史(也可能是發現歷史)的精彩部份﹐也是最能掀開正史的面紗﹐透視一個同樣有七情六慾的英雄如常人的一面﹐是作者書寫這部歷史/小說時擁有最多創作的自由與空間的題材(Menton, 163)。英雄愛江山﹐更愛美人除了政治軍事活動在每章陳述外﹐玻利瓦爾的愛情故事也在每章平行衍生。架構這些情愛生活時﹐總是在軍事愈是燃眉之急時﹐將軍對它們的渴望也更迫切﹐在玻利瓦爾的天平上是一樣的份量﹐戰場和情場都想征服。馬奎斯筆下玻利瓦爾是一個親切的「唐璜」﹐情人的數目雖不若唐璜的誇張﹐但如伺衛帕拉西歐斯的估計﹕「有三十五位﹐當然這還不包括那些夜間隨時飛來投懷送抱的小鳥兒」(162)。情婦名單中最重要也是真實人物的是曼努埃拉.薩恩斯(Manuela Sáenz)﹐是玻利瓦爾生命最後八年(1822-1830)的親蜜愛人。曼努埃拉的角色也是貫穿全書﹐幾則重點的刻畫則在第二章﹐敘述一八二八年桑坦德幕後策劃謀殺玻利瓦爾的叛變行動﹐曼努埃拉以其過人機智與膽識讓玻利瓦爾逃過一劫(62-63)﹔第七章她大膽無畏地公開擁護玻利瓦爾﹐批判莫斯克拉總統的新政府﹐促成將軍與烏達內塔和好直至烏達內塔政變成功(230-231)﹔最後第八章對曼努埃拉這位情婦賦予「守寡」般的心境描繪則擴張了小說的歷史視野與敘述美學﹐尤其兩人一個是矜夫﹐一個是羅敷(晚年成寡婦)的身份下益顯張力﹕「在瓜杜阿斯鎮(Guaduas)時傳來將軍與世長辭的消息﹐這個惡耗讓她從此自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三次難忘的造訪在她離群索居的日子中帶來莫大安慰﹕西蒙.羅德里格茲(Simón Rodríguez)老師﹐與他共同分享玻利瓦爾的光榮﹔義大利愛國者加里波的(Giuseppe Garibaldi)﹐他參與阿根廷反羅薩斯(Juan Manuel Ortiz de Rosas)總統獨裁政權的運動﹐回程時來探望她﹔還有美國名作家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他為了撰寫<<白鯨記>>探勘世界各地海域彙集資料…曼努埃拉五十九歲死於瘟疫﹐留在她身邊的將軍私人遺物是一綹頭髮和一隻手套」(262-263)。透過小說歷史變得更淒美感人了。除了以曼努埃拉的愛情為主軸外﹐皆另穿插玻利瓦爾一八三
O年五月以前與其他不同國籍女人的風流韻事﹐其中曼努埃拉和安妮妲(Anita Lenoit)是真實人物﹐其餘邂逅增添小說誇飾的戲劇性效果﹐多為馬奎斯杜撰(Palencia-Roth﹐57)。<<迷宮中的將軍>>沒有像<<百年孤寂>>般露骨地描述性愛﹐然而玻利瓦爾的每個女人都令人印象深刻。第二章回想到一八二O年與處女之身的黑白混血女奴蕾娜‧瑪麗亞‧露意莎(Reina María Luisa)的一夜情緣﹐玻利瓦爾說愛情解放了她﹐但是她卻不願與將軍同行(58)﹔第三章的英國人米蘭達‧林達薩(Miranda Lindsay)則在一八一五年以幽會為由拯救玻利瓦爾一命﹐那一夜睡在將軍吊床的友人被砍殺身亡。與米蘭達一夜共度良宵僅止於柏拉圖式愛情﹐倒是提到將軍經常在多明尼加女人胡麗婭‧柯維爾(Julia Cobier)那兒過夜﹐雖蜻蜓點水式一筆帶過﹐漣漪卻波動盪漾(88)。第四章蒙波克斯區(Mompox)的望族千金何塞法‧薩格拉里奧(Josefa Sagrario)以「天主之地」的暗號﹐穿方濟會的修士服為掩飾﹐掛厚重的金護甲飾物﹐闖七關崗哨前去與玻利瓦爾相見歡。馬奎斯以他慣常嘲諷宗教的筆觸將聖職與情慾交織一起﹐且將富人的庸俗嘲弄一番(122) 。與年方二十的安妮妲‧萊諾瓦(Anita Lenoit)的戀情謠言因將軍風流之名不脛而走﹐安妮妲的墓地反因此成了情人朝聖之地(135)。安妮妲‧萊諾瓦經帕連西亞羅茲(Palencia-Roth)考證是真實人物(57)。第五章馬提尼克島人卡米兒(Camille de Martinica)﹐一個「最美麗﹑最高雅又最傲慢的女人」(163)﹐玻利瓦爾翩翩風度﹐侃侃而談展現他的智識﹐暗示卡米兒好比拿破崙的女人約瑟芬﹐言下之意兩人是英雄美女絕配﹐然而將軍既無力與之共舞﹐又因兩人唇槍舌劍﹐最後淪為一句酸葡萄評語﹕「她令人作嘔」(167)﹐第六章輕描淡寫幾筆兩人重逢的拘謹(181-182)。與卡米兒無緣共溫存﹐第五章衍生許多插曲襯托玻利瓦爾遊戲人間的愛情。十八歲的混血少女瑪努埃麗妲‧馬德羅尼奧(Manuelita Madroño) 在將軍不眠的夜與之共享魚水之歡(160)﹔後來成為共和國總統夫人的女軍人弗蘭西斯卡‧蘇維亞加‧加馬拉(Francisca Zubiaga de Gamarra)也曾共纏綿(160)﹔與何西‧聖馬丁(José de San Martín)在瓜亞基爾(Guayaquil)會師時和加拉伊科阿(Garaycoa)區母權制一家三代五口女人尋歡作樂(158)﹔還會夜夜夢見秀髮亮麗的女人在他脖子繫紅帶子(143)﹔這一章開始玻利瓦爾四處尋花問柳的描述﹐也透露他的愛情觀﹕「我永遠不再談戀愛…這好比同時擁有兩個靈魂」(157)。第六章裏說得更透徹﹐一個略比唐璜和善卻複雜的心態與作為﹕「他一生遇過的那麼多女人中﹐許多都是曇花一現﹐他不曾向任何一個女人暗示要她留下來的念頭。這般來得急去得快的愛情遊戲﹐想要的話﹐他絕對有辦法扭轉乾坤﹑翻轉世界再找到她們。然而一旦如願以嘗﹐他只想將她們深藏回憶中也就心滿意足﹔或從遠方稍去令人如癡如醉的情書﹔或餽贈厚禮明志﹐表示並沒有遺忘她們﹐但是絕對不讓自己的生活陷入一點兒愛情的迷惘﹐這種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虛榮的感覺」(188-189)。第六章敘述一個未老先衰﹐但是聰敏慧黠的姑娘家﹐已力不從心的玻利瓦爾﹐連碰都沒碰她﹐卻得來一句﹕「只要與閣下共度一夜﹐任誰都不可能是處女了」(188)。第七章與一位貝督因女郎(beduína)雲雨之後﹐又把她裸裎的軀體上的體毛剃光﹐獻上一句最中聽的謊言﹕「這個世上我最愛妳」(217)﹔諸多女人中唯一讓將軍渾身解數始稱心的是德爾菲娜‧瓜迪奧拉(Delfina Guardiola)。只因美人譏諷他雖馳騁戰場﹐但不配談情說愛﹐玻利瓦爾與她廝守三天﹐差點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努力下始得美人心(221)。紅粉知己也好﹐逢場作戲也罷﹐這麼多粉黛圍繞的一生﹐沒有人取代原配的地位﹐雖然這正宮在玻利瓦爾心中的份量幾已煙消雲散。第八章接續第一章的伏筆揭開玻利瓦爾的婚姻史﹕「將軍的妻子在二十七年前去世」
(32)﹐一筆帶過後到第八章才解開懸宕已久的謎﹕「他在西班牙跟一位秀麗的美洲姑娘成親…婚後八個月﹐妻子即撒手歸去…在這之前﹐他只是個沉湎於燈紅酒綠的花花公子﹐對政治毫無興趣。自從失去愛妻之後﹐他便成了一位偉人。他沒有談起過亡妻﹐也從沒想過她﹐也沒有續弦的打算」(255)﹐生命末了才隱約想起僅八個月姻緣便香消玉殞的妻子。這段正史也如此描述的婚姻似欲在玻利瓦爾身上印證「魚與雄掌」的抉擇(Chu﹐15)。以上勾繪的四點應是整部小說中最引人入勝的情節﹐也是沿著歷史的腳步衍生出來的另一種真實。其餘較次要的聚焦如對玻利瓦爾七位部屬的描述﹐尤其是貼身護衛何西‧帕拉西歐斯﹐也是在每章中出現﹐儼然玻利瓦爾的「他我」角色。將軍最後十四天的旅途﹐第三章起每抵一港口都有訪客拜訪探望﹐也形成情節鋪敘上一個特色。另外一個名副其實的歷史小說的特點﹐也是和馬奎斯其餘作品不同的特色便是
<<迷宮中的將軍>>敘述的日期正確如正史記載。例如一八三O年五月八日至十二月十七日這段最後的旅程﹐死亡時間下午一點零七分﹐這個時刻馬奎斯很細心地在第四章玻利瓦爾抵蒙波克斯城(Santa Cruz de Mompox)造訪聖佩德羅(San Pedro)學校時便下了伏筆(116)﹐直到最後在聖瑪爾塔(Santa Marta)附近的佛羅里達‧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Florida de San Pedro Alejandrino)的別墅又出現一點零七分(256﹔269)。其餘戰役或革命大事紀的時間一如「煜煜輝赫的解放者」中探討重點﹐自然是歷史的寫真(Chu, Pensamiento político…)﹐諸多歷史事件馬奎斯亦用盡前所未有的心思查驗考證(El general…﹐271-274)。<<迷宮中的將軍>>和拉美新歷史小說迥異的一點是它沒有「互文」(intertextualidad/intertextuality)的內容(與其他作者作品內容互為指涉)﹐但是有許多筆觸是作者「自我互文」(autointertextualidad)﹐即與馬奎斯自己的作品互為指涉﹐<<迷宮中的將軍>>可以捕捉到馬奎斯其他許多作品雷同的描述﹐如<<百年孤寂>>﹐<<沒人寫信給上校>>﹐<<預知死亡紀事>>﹐<<愛在瘟疫蔓延時>>﹐<<獨裁者的秋天>>等(Menton, 176)。「自我互文」已然形成馬奎斯小說的一大特色與敘述風格﹐也讓讀者在作品中找到他創作的脈絡。
三﹑小說中的歷史
談到馬奎斯小說中的歷史﹐可再回到巴赫丁
<<小說的理論與美學>>(Teoría y estética de la novela)的論述﹐他指出﹕「長久以來戰爭一直是歷史小說的中心且唯一的主題(其間再穿插類同的動機﹐例如﹐征服其他地域﹐政治陰謀事件﹕殲滅異己﹐朝代更替﹐帝國興滅﹐審判行刑等手段」(368)。拉丁美洲自哥倫布登陸五百年來﹐不管是殖民時期的四百年或獨立後一百年﹐革命﹑騷動﹑叛變等戰事頻仍﹐殖民時期為獨立而戰﹐獨立以後為反獨裁而戰﹐文學創作上﹐不僅是歷史小說以戰爭為題材﹐非歷史小說也不免要以戰爭背景襯托主題。哥倫比亞歷史上紛紛擾擾的戰事可從<<迷宮中的將軍>>馬奎斯自我反思的觀點看出﹕「這是在哥倫比亞共和國發生的第一次政變﹐是在那個世紀其餘時間中『我們』將要遭受的四十九次內戰的第一次」(203)。因此從廣義的戰爭的角度著眼﹐馬奎斯的作品可以歸納出幾個主題﹕(1)內戰﹐不僅是哥倫比亞﹐而是整個拉丁美洲從殖民到獨立的悲情史﹔(2)暴力訴求奪取政權﹐在哥倫比亞則是自由黨與保守黨兩派劍拔弩張的敵對態勢﹔(3) 香蕉公司的鬼魅﹐控訴美國聯合水果公司在哥國的剝削與霸權﹔(4) 軍事的權力與干預軍人的角色(上校)與軍事問題幾乎遊走每部作品﹐已讓馬奎斯頂上「軍事作家」的頭銜(Cambio 16﹐36-38)﹔(5) 馬康多﹐一個反映現實而想像的村莊(是馬奎斯的故鄉阿拉卡塔卡﹐也可以是任何一個村落)_神秘﹐荒蕪﹐熱情﹐保留著近中世紀的古老習俗它的村民最終均訴諸暴力解決事端。這些主題從<<風吹落葉>>(La hojarasca﹐第一部小說﹐馬康多首次出現)到<<沒人寫信給上校>>﹐<<大媽媽的葬禮>>若干短篇小說﹐<<邪惡時刻>>(La mala hora)而至<<百年孤寂>>集大成﹐字裏行間刻劃深沉(Antonio Arango﹐24-25)﹐即使後來的作品<<獨裁者的秋天>>﹐<<愛在瘟疫蔓延時>>也屢屢浮現。馬奎斯不管論政治﹐論愛情﹐論魔幻﹐論神話…正面彩繪或側面素描都有前述主題的痕跡﹐繼而發展出磅礡氣勢的小說。1. 一千零一夜千日戰爭的正史
馬奎斯從祖父母口中聽到前一世代印象最深刻的哥倫比亞內戰要屬長達三年的「千日戰爭」(Saldívar, 32-34)。在<<番石榴飄香>>(El olor de la guayaba)的訪談對話中他也提到外祖父(影響他一生最重要的人物)的參戰經歷引起他的好奇與興趣﹐也因此這個歷史事件頻頻出現在他的每部作品中(20)。千日戰爭於一八九九年十月十七日爆發至一九O二年十月十四日終止。一八九九年十月十七日以烏里貝‧烏里貝(Rafael Uribe Uribe)﹐班哈明‧艾雷拉(Benjamín Herrera)與巴加斯‧桑多斯(Gabriel Vargas Santos)為首的自由黨人士起而反抗由八十餘歲的桑克雷門特(Manuel Antonio Sanclemente)領導的保守黨「維新」(Regeneración)政權。追溯前因則是一八七五年自由黨激進派因煙草經濟危機阻止拉發葉‧努涅茲(Rafael Nuñez)競選總統﹐引起一場內戰。一八八O年自由黨獨立派與保守黨聯盟終使拉發葉‧努涅茲贏得該年總統選舉。拉發葉‧努涅茲上台後成立中央銀行﹐統一發行貨幣﹐建立關稅保護制度﹐此舉更引起自由黨人士不滿﹐因此﹐拉發葉‧努涅茲與黨內激進派人士漸行漸遠﹐一八八四年尋求連任時無法穫得支持﹐便轉而向保守黨靠攏﹐再度贏得選舉﹐兩黨聯合組織國民黨(Partido Nacionalista)﹐開啟「維新」政權的新頁。一八八五年自由黨激進派試圖推翻新政權引發內戰﹐但並未成功。一八八六年保守派安東尼歐‧卡羅(Miguel Antonio Caro)提出修憲﹐廢除聯邦制而採中央集權。自此屬於保守黨的「維新」寡頭政權執政長達四十五年至一九三O年自由黨上台始更替。「維新」政權其間亦驚濤駭浪﹐世紀末曾因咖啡政策危機導致政權動搖。一八九七年由於經濟政策失敗﹐導致咖啡價格大幅滑落﹐安東尼歐‧卡羅反其道而行加重課稅以增加國庫收入﹐引起自由黨與保守黨內反對人士的不滿(此兩黨黨內反對人士被統稱為歷史人派)﹐加上不滿當年國會與總統大選執政黨的操盤做票﹐諸此經濟與政治錯綜複雜的因素成為一八九九年「千日戰爭」的導火線。烏里貝‧烏里貝與中產階級及咖啡耕農關係良好﹐為自由黨在國會內唯一委員﹐且在一八八五年內戰異軍突起﹐便成「千日戰爭」的領導人物。然而經過一千零一日的戰火後﹐十萬人喪命戰場﹐哥倫比亞已是千瘡百孔﹐商業﹐交通﹐公共建設幾已全毀﹐鬩牆之禍彷彿重蹈一八一三年「愚蠢祖國」時代的悲劇﹐加上彼時巴拿馬在美國策動下掀起分裂主張﹐有鑑於此﹐兩派決議和談。副總統馬洛金(José Manuel Marroquín)解除桑克雷門特的總統職務而晉身總統之職﹐要求自由黨無條件投降﹐他則保證「維新」政權會作若干改革﹐給自由黨適當比例的參政權。於是一九O二年十月二十四日自由黨烏里貝‧烏里貝將軍與保守黨將領曼哈雷斯(Florentino Manjarrés)在尼倫底亞(Neerlandia)香蕉園區簽訂休戰和平協議﹐結束了「千日戰爭」的烽火(Saldívar﹐39)。薩迪瓦(Dasso Saldívar)撰寫的<<馬奎斯傳﹕種子之旅>>(García Márquez﹕El viaje a la semilla﹐1997)追溯馬奎斯生命之旅與創作的泉源﹐讓我們找到他的作品中歷史與社會背景更貼近的佐證。
2. 作品中的戰事
由此戰爭及政黨派系間的糾葛歷史切入﹐一八七五年的內戰便走入<大媽媽的葬禮>﹐略帶嘲諷地提及大媽媽先祖的事蹟﹕「一八七五年的內戰中﹐面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軍隊巡防時﹐她的外祖母固守在莊園的廚房」(Los funerales…, 145)。也因有「維新」政權如此龐大獨斷的政權讓馬奎斯模擬塑造出大媽媽這樣一個唯我獨尊的權勢象徵人物(Saldívar﹐33)。尼倫底亞(Neerlandia)條約中有一項承諾﹐將發給戰士撫卹金﹐然一九五二年馬奎斯返鄉﹐得知許多退役軍人﹐一如他的祖父﹐五十年來仍然默默等待著政府能夠落實尼倫底亞和平協定的承諾(Saldívar, 41)。這一幕沒有結果的等待與苦悶便是<<沒人寫信給上校>>羅織的情節與歷史背景﹐也是馬奎斯的外祖父尼可拉斯‧馬奎斯(Nicolás Márquez)的心路歷程。瞭解這一段歷史﹐有助閱讀<<沒人寫信給上校>>開門見山式的描述與理解隱藏其後的涵意﹕「打從最後一次內戰結束迄今五十六年來﹐上校除了等待﹐別無他事可幹」(3)。最後的無奈除了披露石沉大海的承諾外﹐也是對貪婪政府失信於民的抗議。面對妻子拿什麼糊口度日的質疑﹐上校嘲諷與怨懟的心情可見﹕「上校花了七十五年光陰﹐他七十五年的生命﹐一分一秒過去到如今﹐回話當兒﹐覺得如此簡單明瞭﹐心中坦蕩蕩﹐但依然不服輸﹐他說﹕『狗屎』」(48)。同樣在<大媽媽的葬禮>中也再次敘及此事﹕「…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軍隊的老兵馬爾波洛伯爵領軍﹐帶著華麗的虎皮﹐虎爪和虎牙前來炫耀﹐壓抑著對大媽媽和她的族類百年的仇恨來參加喪禮﹐實則是來向總統詢問他們的退役撫卹金的給付問題﹐這筆前他們已經等了六十年了」(163)。<<百年孤寂>>中則對這個戰役的結果寫下失望的控訴﹕「尼倫底亞和約簽定後﹐所謂地方政府只不過是一些缺乏魄力的市長﹐幾位法官點綴點綴罷了﹐這些法官是從馬康多的保守黨中一些聽話且想養老的人士中挑選出來。『這是無恥的政權…』﹐禁錮在工藝房內﹐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想起這些改變﹐忍受多年的孤寂以來第一次確信當初沒有堅持到底把仗打完實是一大錯誤﹐為此痛苦不已」(206) 。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影射的人物是自由黨的領袖烏里貝‧烏里貝將軍和班哈明‧艾雷拉將軍的融合。彼時烏里貝‧烏里貝將軍與保守黨的協議有些認為是較不失尊嚴的方式﹐有些則認為過多的讓步與犧牲。尼倫底亞條約之後﹐自由黨大部份將士未能享有和約的協定﹐在貧窮與被遺忘中度餘生﹔而班哈明‧艾雷拉將軍不卑不亢﹐拒領撫卹金的決定﹐畢生秉持正義公理﹐批判寡頭政權犧牲人民福祉的政策都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再次體現(Saldívar﹐ 41﹕59) 。
時空橫跨「千日戰爭」的背景而鋪陳情節的小說則是<<愛在瘟疫蔓延時>>。第一章可視為楔子﹐走筆至本世紀二O﹐三O年代﹐交代烏爾比諾醫師為抓一隻鸚鵡而喪命﹔第二章則是男女主角阿里薩和費爾米納的青春戀情展開與突兀的結束﹔第三章描寫費爾米納與烏爾比諾醫師在千日戰事爭爆發前籌措婚禮事宜﹔第四章則著墨阿里薩至情至性﹐真情不渝的等待﹐與之平行鋪陳是費爾米納與烏爾比諾醫師婚姻生活的學習與齟齬﹔第五章跨入二十世紀﹐敘述三位要角成熟年紀的轉變﹐烏爾比諾醫師的出軌﹐夫妻的齟齬﹐阿里薩防範老態的美容措施與遊戲人間的兒女私情﹔第六章則是跋﹐與第一章互相呼應﹐述及烏爾比諾醫師逝後﹐阿里薩和費爾米納睽違近六十年的戀曲重奏。這部以纏綿愛情故事為主軸的小說﹐「歷史雖然沒有正面出現﹐卻涓涓滴滴流入情節的隙罅﹐籠罩著六十年的變遷」(鄭樹森﹐<<愛在瘟疫…>>﹐7)。例如提到叔父萊昂十二年輕時與奄奄一息的解放者玻利瓦爾相遇(343/1830年)﹔求學時的烏爾比諾在巴黎看到年老的詩人雨果(210 /1885年)﹔費爾米納與烏爾比諾蜜月旅行巧遇王爾德(210 /1900年)﹔歐洲人掀起一場野蠻的戰爭(1914-1918)﹔加德爾(Carlos Gardel)探戈音樂風靡的時代(245 /1917年)等﹐將整部小說的歷史軌跡拓印顯影。以戰爭的題材透視﹐主要篇幅第二﹐三﹐四章均環繞「千日戰爭」的背景鋪敘。例如﹐「她的婚禮是上世紀末葉最熱鬧的婚禮之一…最後的高潮是﹐由努涅茲博士為他們證婚﹐…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詩人和國歌作詞者」(199-200)。努涅茲一八九四年去世﹐證婚則在八O年代末﹐九O年代初。兒女情牽不忘批評時政﹐國是政局的描述泰半透過其他次要角色來書寫﹐萊昂叔父提到﹕「千日戰爭在二十三年前﹐即一八七六年中的戰爭就失敗了」(341)。這段話的時代是引爆千日戰爭的一八九九年﹐也披露一次又一次內戰一樣的結局﹐即自由黨不敵保守黨的勢力﹐鬩牆之禍徒使國力大傷﹐生靈塗炭罷了。
戰事描寫豐富也最直接的作品要屬<<百年孤寂>>了。這部以六代家族史影射哥倫比亞和拉丁美洲的變遷與命運﹐魔幻與神話中鑲嵌著真實血淚的家國興亡史。書中對主角之一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描繪便是內戰頻仍與千日戰爭斲傷的縮影﹕「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發動過三十二次武裝暴動﹐全部失敗…戰後他拒領當局授予的終身撫卹金﹐擢升為革命軍總司令﹐管轄指揮兩邊界間的廣大地帶﹐是政府最怕的人…」(119)。千日戰爭外﹐<<百年孤寂>>中凸顯另一樁歷史千日戰爭的後遺症對美國聯合水果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的憤懣不下於內戰的傷痛。由此也可窺出拉丁美洲與美利堅微妙的關係既恨又怕﹐卻又割不斷的躋帶像夢魘般糾纏。
薩迪瓦在<<馬奎斯傳﹕種子之旅>>中指出「影響馬奎斯一生與創作最巨的歷史魑魅」是美國聯合水果公司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在席納加(Ciénaga)火車站屠殺香蕉工人的悲劇(57) 。這一個屠殺事件在<<百年孤寂>>中一再出現﹐與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斷獻身內戰之舉形成兩個平行的重大歷史事件﹐也是與彼時年方一歲九個月的馬奎斯生命平行的第一件同時代的「歷史」。這個悲劇發生的遠因與千日戰爭息息相關。一八九七年由於「維新」政府經濟政策失敗﹐導致咖啡價格大幅滑落﹐香蕉自此幾乎一枝獨秀﹐成為最重要的農產品。美國聯合水果公司於十九世紀末成立於波士頓﹐一九O一年在瑪格達萊納河奠基﹐一九O六年鐵路建設延長至阿拉卡塔卡(Aracataca) 則是決定性影響﹐改變了這市鎮的命運。一九一五年聯合水果公司已左右市場行銷﹐削弱本地與法國公司的競爭力。一九二一年兼併其餘外商公司﹐是為其事業巔峰。千日戰爭後﹐拉發葉‧雷耶斯將軍(Rafael Reyes)任職總統期間(1904-1909)又優惠聯合水果公司﹐致使該公司壟斷市場﹐剝削勞工福利﹐也因此引爆香蕉工人罷工風潮﹐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在席納加(Ciénaga)火車站聯合水果公司鎮壓屠殺三千人。這一幕大屠殺深深烙印在布恩迪亞家族的腦海﹐子孫矢志不忘。第四代的席岡多兄弟阿加底奧‧席岡多(José Arcadio Segundo)與奧雷里亞諾‧席岡多(Aureliano Segundo)終其一生像囈語譫言般反覆贅述這一悲劇﹐抒發對聯合水果公司的譴責與怒吼。「不只三千人。我確定在車站的每個人都死了」(254﹔268﹔276﹔280)「…軍隊把三千名員工圍起來﹐用機關槍掃射﹐屍體以兩百節車廂的火車載去扔進大海」(314)。這則史蹟在<<風吹落葉>>追溯馬康多四分之一世紀(一九O五年至一九二八年)的變革時馬奎斯便寫下嚴厲的批判﹕「忽地像一陣龍捲風似的﹐香蕉公司像秋風掃落葉般在村落紮根。這是騷動紊亂的枯枝敗葉﹐是其他村鎮的廢物和人類的渣滓組成﹕是一場內戰未清的餘毒﹐一場似遙遠又不真切的戰爭。枯枝敗葉是無情嚴酷的…一年之內給村落帶來比以前更多的災難﹐製造更多的渣滓…」(La hojarasca﹐11)。雖然六十餘年後﹐馬奎斯承認被屠殺的人數有出入﹐但是秉持作家社會責任﹐伸張正義公理的職志並不因人數而有差異。尤薩(Mario Vargas Llosa)在<<馬奎斯﹕弒神的故事>>(García Márquez: Historia de un deicidio)剖析馬奎斯早期的作品與生平時引述馬奎斯口誅筆伐的控訴「在拉丁美洲只稍一道命令大家便會忘記屠殺三千人這樣一件大事」(20)_批判外來勢力的欺壓﹐抗議政府的顢頇專橫與官方抹煞歷史正義的惡行。
4 殖民史
馬奎斯小說的內容有些雖兼述中世紀或殖民時期若干民俗風情或社會現象(如<<百年孤寂>>﹐<<伊蘭迪拉>>(La increíble y triste historia de la cándida Eréndira y de su abuela desalmada等作品)﹐文本大部份均以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前半葉為背景書寫﹐一九九四年出版的<<愛與魔鬼>>(Del amor y otros demonios)的歷史背景則回顧西班牙殖民時期的十八世紀﹐編織十二歲的少女席維娃‧瑪麗亞(Sierva María de todos los Angeles)和三十六歲的戴羅拉神父(Cayetano Delaura)的戀情﹐古典與文藝復興式的生活﹐浪漫如連載小說式的死亡(Julio Ortega﹐274)﹐從中牽引彼時宗教迷信與宗教審判的陋習﹐殖民與役奴制度的黑暗殘酷﹐宗教﹐人情與種族的紛爭抗衡。殖民史的題材在<<獨裁者的秋天>>及<<伊蘭迪拉>>中亦指涉書寫過﹐不過<<愛與魔鬼>>則是更直接﹐更深入觸碰殖民主義的問題(Arnold M. Penuel﹐39)。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史﹐除了語言統合﹐便是一部福音傳播史﹐教會的力量所向披靡﹐無所不在﹐和每個人最隱私最密切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殖民制度下﹐教會便是施政總指揮」(Arnold M. Penuel﹐38) 。因此<<愛與魔鬼>>的二元辯證便凸顯殖民體制下不同文化與宗教的衝突。
被瘋狗咬傷的黑白混血兒席維娃‧瑪麗亞被送進閉關的修道院一個封閉社會的象徵﹐黑人社會的迷信咸認魔鬼附身﹐非用法術祓魔驅邪無能痊癒﹐整個祓魔儀式便在教會的指示下進行。主持祓魔儀式的戴羅拉神父卻愛上席維娃‧瑪麗亞﹐自此展開愛與魔鬼的戰爭﹐聖愛與俗愛的拔河孰為魔鬼? 愛是污衊神聖宗教的魔鬼?抑或宗教箝制愛情的力量是魔鬼? 戴羅拉神父是魔鬼「以主之名」滿足私慾? 瘋狗的傷痕是魔鬼附身藉純真的席維娃‧瑪麗亞引誘戴羅拉神父背叛主?人與制度是魔鬼?純真的席維娃‧瑪麗亞像傀儡般被擺佈﹐祓魔儀式的經歷卻讓她信誓旦旦以「魔鬼」來形容主教/教會。
席維娃‧瑪麗亞告訴他(戴羅拉神父)教堂裏的恐怖經驗。她說唱詩班的轟鳴巨響好比戰爭般可怕﹐主教的大聲叫喊令人目眩﹐他那炙熱的呼吸﹐綠色的眼睛因情緒激昂而血絲滿佈。
「簡直就像魔鬼」﹐她說。(170)
然而愛情終在宗教不相容的權勢下被迫害與征服﹐戴羅拉神父被遣送至麻瘋病院工作﹐席維娃‧瑪麗亞宗教狂熱與迷信的犧牲品為愛鬱抑而終。這段愛情斷送在宗教的嚴刻與狹隘﹐白人與黑人的信仰差異﹐人與制度的僵化一幕殖民史
/役奴史中的悲劇。四﹑結語
本文以較廣泛的角度檢視馬奎斯的歷史小說與小說中的歷史介面﹐主要乃在透過不同作品找尋作者創作的共同軌道﹐藉此類同的背景敘述解析作家
/作品/時代的三角關係(實則是三個交集的圓形)﹐也探尋小說與歷史彼此相依與背離的點面。除了<<愛與魔鬼>>的歷史背景相隔較遠﹐<<迷宮中的將軍>>以真實歷史人物創作﹐本文中述及的作品不僅歷史軌跡相同﹐地理背景也都同一畛域(包括<<迷宮中的將軍>>)﹐即瑪格達萊納河兩岸的市鎮與風光。<<百年孤寂>>則是諸多作品的圖片拼貼(小說人物的塑造亦然)﹐「互文」特色明顯(指涉卡本迪爾﹐福恩特斯﹐柯達薩等作家小說中人物﹔Menton﹐266-267)﹐「自我互文」則更豐富﹐即便魔幻寫實的技巧也無法完全憑空臆測。「我的創作都從現實中得到靈感」(El olor de la guayaba﹐36)﹐馬奎斯這個源於現實的靈感﹐不管昨日﹐今日﹐或明日都將走入「歷史」。
注
釋1.一般所稱拉美文學的『爆炸時期』乃指六
O年代的文學旋風﹐其原因為﹕(1)1959年古巴革命﹐各國文人與知識份子樂見其成﹐咸認卡斯楚的革命成功(推翻巴帝斯達(Fulgencio Batista)的軍事獨裁)可以帶動其他拉美國家的改革或革命﹔古巴革命的另一項特色便是對文化問題的重視﹐特別創立一個文化機構「美洲之屋」(Casa de las Américas)及以此為名的雜誌﹐舉辦各種研討會﹐文學獎以帶動文學創作風氣﹐因此﹐「美洲之屋」及<<美洲之屋>>雜誌迅速成為文化革命的重鎮與文化傳媒﹐最積極投入的核心人物包括阿根廷的柯達薩(Julio Cortázar)﹐墨西哥的福恩特斯(Carlos Fuentes)﹐哥倫比亞的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及秘魯的尤薩(Mario Vargas Llosa)。(2)「爆炸時期」(Boom﹐景氣之意)的形成與出版市場息息相關。西班牙出版社設法恢復因內戰(1936-1939)而失去的拉丁美洲市場﹐最佳的方法便是出版拉美作家的作品﹐且在西班牙造勢宣傳﹐再打進拉美市場。首先投入的是巴塞隆納的Seix-Barral (創辦人是詩人巴拉爾Carlos Barral)出版社﹐並且專為拉美小說家特別設立一個『圖書文學獎(Biblioteca Breve)以茲鼓勵。1962年尤薩的<<城市與小狗>>(La ciudad y los perros﹐英譯<<英雄歲月>> (The time of heros)首先榮獲此獎﹐市場銷售勢如破竹﹐跌破專家眼鏡﹐造成出版界的震撼﹐也激發出版界的雄心﹐咸認遠景可待。(3)魔幻寫實技巧風行﹕「魔幻寫實」一詞是1925年德國藝評家佛朗茨‧羅(Franz Roh)詮釋德國後期表現主義的繪畫風格﹐指稱此乃試圖抓住永恆的「新寫實」﹐一種變動又恆常﹐存在出現又消失(如同赫拉克里塔斯和帕美尼德斯兩人的理論)﹐真實與魔幻空間並存的意境﹐而賦予「魔幻寫實」一詞。義大利作家蒙田貝利(Massimo Montempelli)則將「魔幻寫實」引申為超越未來主義的模式﹐藉以追尋另一種真實。拉丁美洲方面﹐1948年委內瑞拉小說家烏斯拉‧皮耶德里(Arturo Uslar Pietri)在<<委內瑞拉文學與作家>>一書中則用來解說委內瑞拉反寫實規範的小說潮流。此後﹐「魔幻寫實」不逕而走﹐迅速被廣為應用﹐名家相繼出版此類風格作品﹐成為拉美小說的特色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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