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但或許更喜歡的是我喜歡你
捷運窗外的樹影糊成了深淺交融的一片暗墨色的綠,霓虹燈都成了一閃而過的流星,城市街景浮出黑夜的畫布,街燈照不亮前進的方向,卻照出夜的輪廓,鮮明卻又孤寂。隨身聽的耳機裡傳來的旋律在恍恍惚惚間都被揉碎成了斷續的音符,從耳縫裡滲入,最後竟淹沒了思緒,整個的滿溢了出來。人,早已窒息。
選擇先放棄退出的角色不被允許顧影自憐,觀眾都拒絕諒解。妳好掙扎,該用那最初沖昏頭的欣喜快樂自我催眠,繼續演完這齣選錯角的戲?還是,不顧一切在眾目睽睽的聚光燈下,化作飛散的彩紙,魔幻的離場,任憑那狀況外的驚嘆轉為噓聲?但妳沒有魔法,台下只有寥寥可數的觀眾,你的內心掙扎一文不值。
在漫無目的搭上車前,曉熙和她的朋友若涵坐在starbucks的二樓。一張小圓桌,兩人對坐在圓桌兩側幾乎可以半躺的椅子上,旁邊是一大片的窗,外頭下著大雨,雨中走著狼狽的行人。椅子的兩片扶手像短牆,曉熙陷在其間,靠著椅背,雙手交叉在胸前,好似這麼做可以增加些安全感;抑或是,只是想藉著整個背部臀部與柔軟沙發的接觸,來感受自己是否還有些許的溫度。可她忘了暖橘色系的絨布椅套能給她的只是視覺、觸覺上的溫暖,真正在流失熱量的,是她自己。但同時她所散失留在沙發上的餘溫,卻又讓她感到真實的溫暖,似乎並沒有失去什麼。然而在那個當下,她混亂鼓脹著的腦袋沒有空隙塞的下這種多餘又像嘻鬧般哲理似的念頭。若涵帶著憂鬱又些許不知所措的關心眼神看著柔曉熙。悶悶的靜,把店裡輕快的爵士音樂都給壓得沉鬱了起來。「曉熙,妳想到什麼就先說什麼吧,這種事很難理的出頭緒的…。」「恩….我曉得…。」可曉熙說不出,只是心裡有種情緒緩慢的發酵著變得很酸。「那就說吧!說出來就像是別人的事了,不要憋在心裡啊!吞吞吐吐的不像妳。」若涵是那麼真誠的說著,讓曉熙真的很感動。「….我知道…可…這很難…。」最後她還是沒說,心裡又更酸更緊了些。若涵拿起桌上的咖啡,放棄似的啜了一口,又緩緩把杯子放回,杯碟「喀」的輕輕響了一聲。好比水珠落進湖面會盪起一圈圈的漣漪,兩個人在這時候同時嘆了一口氣,像是剛剛杯盤碰撞的回音。曉熙看了看若涵,無力的眼神裡全是抱歉。是她約若涵出來的,因為她是她最好的朋友,特別是在分開後,更能體會到真正朋友的貼心。可以卸下心房說坦蕩蕩的話。衝著這個念頭,這個曉熙在所等待的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種豁出去的衝動。終於,所有委屈的情緒崩潰,她傾吐了好久好久,幾乎忘了有一個人在聆聽,反而更像是對自己說的。但,就是因為是對自己說的,聽起來似乎連她自己也覺得有失公正。「其實,他沒有像我講的那麼不好那麼糟糕,只是,只是,恩…唉妳懂得。」曉熙說著,半皺眉半淺笑,因為她知道這樣會讓她看起來楚楚可憐,扮演被同情的角色是再有利也不過了。這個念頭剛閃過,她就後悔了,「原來我連在最好的朋友面前,都習慣性的有所保留…,阿!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她知道今天的聚會到此結束,她已經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
「穿梭一段又另一段感情中,愛為何總填不滿又掏不空,很快就風起雲湧,人類的心是個無底洞。嘗試親吻嘗試擁抱或溝通,沒有好感再嘗試也沒有用。大多數人都相同,喜歡的只是愛情的臉孔。」
曉熙搭上捷運後,若涵等的公車也來了。公車搖搖晃晃的前進著,若涵的頭也暈暈沉沉的,她想著她的朋友。上一次不是這樣的,完全相反的神情語調。同樣的店,同樣位置,桌椅、窗、窗外對街的另一家咖啡店,都像是極盡心機的散發著浪漫的氣氛,巧妙無邪的掩飾著這個彷彿是設定好的舞台,引誘著魯莽的靈魂不自知的來搬演一段粗糙的故事。「曉熙真傻。」她想。頓時發現自己的朋友成為鬧劇中的其一丑角,她覺得不捨,然而她卻並沒有對那男的產生很大的敵意,出於保護自家人的那種敵意。若涵說不上來,但他對那男的的輪廓還是很模糊,也許是因為她一貫的冷靜性格,也許是因為她在描述他們相處過程的時候,從未仔細的描述過那個男的長相、身高,一些具象的東西。她覺得,曉熙愛上的東西似乎不是很真,怎麼樣都勾勒不出一個實體形象。她回想著剛剛小熙說分手的理由,搜尋了記憶的角落遍尋不著,或許是太複雜了而無法說清楚,或許是她傷得太深,回不了神。只記得曉熙靜靜的坐著,眼神沒有焦點,像說給自己聽那樣低聲說著:「那接下來呢?……..?我們講電話,但當來電顯示閃著他的名字的時候,我看到的卻彷彿是『通話結束』四個字,下面貼心顯示的通話時間,總不超過三分鐘。我們寫交換日記,可是從打開日記那刻起,孤獨卻逐字逐句的累積,最害怕看到最後一個字,那代表著結束。我們上線互丟水球,可是當說了『哈囉』,剩下的內容再怎麼努力也回想不起來,只記得最後的那聲『晚安,我要下線了。』,然後他的ID一暗,離開了。我有的是什麼…?」隔了好一會兒,曉熙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補充到:「當然,我們也可以手牽手看完整場電影,可以擁抱可以靠在一起一句話都不說,好像這整個世界都和我們無關…」,曉熙說到這裡,淺淺甜甜的笑居然漾開了,若涵誤以為這是想開了的象徵,接了句「哇!那真好!!」,可迎接這句的不是她預期的笑聲,而是短暫的沉默。「那接下來呢?」,曉熙緩緩的吐出這句話,笑容瞬間褪去,用一種僵硬勉強冷靜問道。短短的一句話,但每個字都像是吸飽了無限多的情緒,重得驚人,壓得若涵心頭也猛一沉,又像是鞭炮般「霹靂啪啦」的炸得她震耳欲聾,只想摀著耳朵逃竄。她驚愕,因為遍尋不著是什麼讓這句話在她心中起了這麼大的共鳴。
我不知道,戀愛是不是就像他們說的那樣「像這樣沒擔憂唱著歌一直走?」或許在經歷第一次之後,我更寧願相信,這只是用無邪和天真包裝過後的謊言,讓你我都忘了該對過度美好的夢幻有所警覺。「誓言是點綴燭光晚餐夜,紙折的紅玫瑰。愛我不用太多華麗詞彙?」但是若沒有了華麗詞彙,該怎麼知道身邊的那人是不是真的愛妳?或許,巧言令色真的鮮矣仁。但如果我很愛很愛一個人,我不會吝嗇說我愛他的。我一半的思緒相信簡單樸實無華的真愛,但剩下的那一半卻只對艷麗的浪漫有反應,而我想,這部分正慢慢擴大。
醒著的時候,簡直是透不過氣,夏天的台北是悶濕的熱帶雨林,有著昏昏欲睡的空氣,曉熙睡著了。總是,也只有在睡夢中能憶起當初那個玫瑰色的甜味。她知道自己是個急性子,她有太多綺麗浪漫的點子在隱藏醞釀,只等對的時機一到就發芽。她喜歡安靜的地方,最好靜到讓人忘了有時間有空間,只有他握著她的手,像只為了證明她的存在而存在那樣真實。她想起第一次牽他手心傳來的溫度,笑了,無可言喻的幸福就像泛濫一樣的淹沒她整個人,笑了,沒有缺憾蜜糖似的笑了,她以為她懂,什麼叫做整個世界都跟著你微笑。但一次兩次三次,光是牽手太單薄,握著他的手,卻覺得怎樣都抓不牢,彷彿他那隻手的意義化成手心的汗水,縱然曾經黏膩的流過但最後來是蒸發了。抓的越緊,越只是發現那不過就是生物體的一部份,和一株植物的葉片是一樣的道理,可她還是緊緊握著,加倍渴求的握著,像是上癮了一樣。其實跟上癮也沒什麼兩樣。然後她發現她變的很喜歡夜晚,遮掩住一切的夜晚。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可以靠著他的肩,就這樣埋在他半個臂彎裡。世界,滾一邊去吧!那不甘她的事,她只想,逃開一秒是一秒,想逃離的說不出個具體,但是她知道她想遠遠的躲開。她希望有天他會把他的下巴輕靠在她的頭頂,抱著她,越抱越緊讓她不能呼吸,讓她那兒也去不了,或許那種想逃跑的衝動就不會那麼明顯,就會被眼前膨脹的充實感淹沒。但她究竟是說不出口,承認慾望並不是件簡單事,她自己也不太能接受。更何況在她的想像中,白馬王子應該要懂得,懂得她的一顰一笑。她太崇拜嚮往柏拉圖式的戀情,然而對其定義卻不甚了解,她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但同樣的,她也不明白究竟什麼是浪漫主義。她以為他說過他要給她很多很多浪漫,比抬頭看見的那片夜空中的星光還耀眼。銀河太遙遠,星光太渺茫,她以為製造比星星還閃耀的浪漫輕而易舉,她覺得這要求並不過份。她以為他說過他要給她很多很多的浪漫,比開了滿樹最後翩然落下灑滿一地艷紅的花瓣還要讓人泫然欲泣。花瓣太炫目,花期太短暫,她忘了她要的是像煙花一般瞬間結束卻餘韻無窮的燦爛,還是落下後等待枯萎的瓣,彷彿流了一地鮮血,她覺得有悲劇淒涼的美。或許打從一開始她所期待的就是個徹底的悲劇,蕩氣迴腸的悽美,只存在於精神世界。現實發生的事件像是後現代主義的畫作掛在古代廟宇的廳堂上,刺眼的讓人暈眩。
在夢裡,她沒看到他的臉。但是這並沒有帶給她很大的震撼,畢竟夢總是模糊的。
該下車了,這時手機想起,刺耳的鈴聲迴盪在疲憊的車廂中,曉熙接起電話。
「喂?」
「喂,是我。」是若涵打來的。
「恩?」
「我想問妳…」
「恩?」
「妳有喜歡過他嗎?」
曉熙沉默了,剛剛的夢境飛快的閃過她的腦海,可是好像看見的,都是自己,都是自己的感動快樂傷心難過失落不滿。他!他在哪裡?「不可能,我記得我有夢到他阿!他有牽著我的手!」她辯解似的想著,電話那頭的若涵只聽到捷運站的廣播,提醒乘客終點站到了。「恩?可是我好像只看見他的手。我怎麼沒有抬頭看看他呢?奇怪?」曉熙忙著幫自己辯護,忘了若涵正在等她的回覆。「喂?喂?妳聽得到嗎?」若涵以為是收訊不好。「我還有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記得的不會錯阿!可是,我怎麼沒看到他的臉?我真的是靠在他的肩膀上嗎?還是別人的…?不可能阿!那是他的味道...!恩…?那真的是他的味道嗎?」曉熙自己也迷惑了,是他沒錯吧?有沒有看到他的臉,不是很重要吧!曉熙在心理對自己說著。然後她突然想起她正在講電話
「喂!若涵我跟妳說!」
「嘟、嘟、嘟。」電話已經被掛掉了。
曉熙呆了一會兒,卻沒有掛電話的打算。
「阿,我跟妳說,我想我是有喜歡過他的吧!」她開始一聯串的說著。「不然我不會跟他在一起。他人真的很好,我最喜歡的就是他的人了。我想他的時候,想的不是跟他在一起發生的事,而是他的人。他的人,就是他這個人你懂我意思嗎?我以為這樣就叫做喜歡了,可是結果好像不是。你懂嗎?我的意思是,我的確有喜歡過他,可是又來我發現,我喜歡的他好像不是那個他。你可以懂我在說什麼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在找藉口幫自己辯解?妳是我的朋友吧?妳要相信我阿。」
電話那頭只有「嘟、嘟、嘟」的聲音,都結束了阿,傻孩子,解釋些什麼固執些什麼呢?什麼是愛情什麼是成長?我們都非要遍體麟傷,才會知道要的是什麼?代價是什麼?傷害的是誰?被傷害的又是誰?但是我們都永遠不知道,何時,才算真正長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