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位於一中旁的一中街是條歷史悠久的老街,歷史可以追溯到日據時代學校草創的早期,這條街上僅僅住著零落的住戶,居民多以務農為生。傍晚時,成列的水牛車緩緩壓過黃褐色的泥土,赤紅的夕陽從街的盡頭走入,爬上農人紅潤的臂膀。
隨著時代變遷,學區所具有廣大的學生消費人口帶來了附近的繁榮,補習班的林立更是吸引了其他學校學生的聚集,餐飲、衣飾、和學生不可或缺的遊樂佔據了這條狹小的街道,推著白鐵車和開著發財車的攤販猶如鯊魚嗅到血腥般蜂擁而至。這裡,慢慢的轉型為特殊的商圈:低矮的磚造房加蓋了層層的鐵皮,瓦斯爐咆嘯的火焰翻騰著伙計面頰上斗大的汗珠,原本樸實的農村景象被類似珠江三角洲蓬勃興起的商業所取代。
斜斜的夕陽照在攤販林立的街道上,原本就人滿為患的一中街上現在更塞滿了圍觀的人群,還有許多急著湊熱鬧的人正想盡辦法從街口鑽入。
 
「是花生瞭什麼代誌?」操著台灣國語的熱狗販,滿頭大汗的從剛起鍋的鹽酥雞旁鑽過來。
「聽恁講有人從十三樓跳下來。」另一邊賣雞蛋糕的老婆子頭也沒抬的回答,手裡不斷的翻動鐵盤。
「跳樓喔?金夭壽。」
「聽說是補習班那層下來的。」旁邊圍觀的人沒頭沒腦的回了一句。
「男的還女的?」
「阿災,來的時候就只看到被白布蓋住了。」
「...」
 
救護車尖銳的警笛劃破眾人的七嘴八舌,閃爍的紅色警燈和橙紅的夕陽溶成一片,照在赤紅的人臉和血跡斑斑的台階上。
 

九月的第一個日子,他走進這棟聳立在攤販和網咖中的大樓,按下十三樓的電梯,開始了人們口中的重考生活。
 
空氣中凝滯著嚴肅的氣氛,幾坪大的教室內塞進一排排的座位,緊密如稻田中的土梗,一排排安插每一株作物。教室內坐滿了八成的學生,每個人都是埋頭在自己的書本之中,眼角卻時而不安分的關照著鄰座的「同袍」,臉上繃著一副即將面對強大敵人卻無計可施的默然。他在貼著「我要上台大」的紅紙旁坐了下來,翻著背包,卻發現沒有帶本可以看的書,無可奈何的枯坐在位上荒唐的度過第一個早晨。導師是個不多話小伙子,年紀不大卻面臨著男性毛髮危機,在指定完座位後,照本宣科的宣讀完補習班的規矩和作息,還不忘對台下正襟危坐的學生恐嚇幾句違反規定時的嚴刑峻罰。
 
就這麼互相抱持著揣度的心情度過乏味的上午課,午餐時每個人還是機械化的領飯,打開飯盒,舉起筷子,彷彿一個個陸戰隊員,深怕一個動作不合標準便會遭到班長訓斥。他看著隔座的男同學,緩緩挾著飯菜,眼神中透露出漫不經心。
 
  「同學,你是那裡畢業的?」他有點按耐不住。
  「和你一樣。」留著平頭的同學冷冷的回答。
  「也是來重考?」
  「不然勒?誰會來這?」口氣漸漸的不耐煩,彷彿開口說話會打亂他那標準高尚的吃飯儀式。
 
這裡看似與學校無異,有鐘聲、有老師、教室、課本和考卷。除了緊湊的生活步驟和早已耳聞的嚴厲規矩之外,一切顯得井然有序,他稍稍放下不安的心。淡藍色的人造皮椅,淺綠色狹長的桌子,刷的粉白的牆配上深褐色的窗簾,在日光燈的照耀下環境顯得清幽,但這過份矯造的優雅卻和這裡的人形成強烈的對比,事情發生在九月的第三個禮拜。
補習班按照每個人畢業的學校和成績,在學生進來之前便按照程度分班。就在逐漸熟悉這裡每一塊磨石子地板的中秋前夕,樓下傳來鬥毆的聲響,那是五個班級中程度最差勁的一個。
 
「導師!那個,」永遠用高級絨毛西裝繃緊一身肥肉的班主任喘著氣推開門,雙手筆劃著「那個學生,又發作了。」
 
那是個矮小精悍的男孩,扭曲的面龐和充滿血絲的雙眼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稚氣的臉頰,高舉著折凳,四周一片凌亂。
警衛幾乎是跟著後腳跟進來的,在折騰好一會後將男孩五花大綁,不知送去什麼地方。
 
  「就跟你說,不要收這種學生」導師壓著嗓子,對身旁早已嚇壞的主任說。
  「沒辦法,經濟不景氣,多收一個算一個...」
 
他望望兩人,望望滿佈碎玻璃的地上,望望牆上龍飛鳳舞寫著「有教無類」的匾額。
 

重考的生活,乏味卻也無可奈何,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只有一個簡單的目標:考上大學。當生活的目的被簡化為唯一,而生命的意義也只有為了一年之後的兩天,這一切,每個人都變得更單純,也更不單純。
課程永遠是了無新意,當然,來到這個地方絕對不是要人學習到更高深的知識或者什麼對生活有幫助的技巧;分數是目標,老師們使盡渾身解數,勸導、逼迫、利誘學生把高中所有該會的背的滾瓜爛熟,直到考場上能夠不假思索的用末梢神經反射出答案。成疊的題庫,一張又一張的練習卷,沒有什麼方法比記憶更可靠,更能有效的讓所有人接受,並反映在成績的進步上。當重考生們仿傚私塾裡搖頭晃腦背誦各科目後,驚訝的發現自己前所未有的進步:是的,這的確是當前應付舊制聯考的一種方法,而所有能夠達到學生夢寐以求科系的方法,便是好方法。
 

門唰的一聲打開,班導師宣佈晨考延後,手裡拿著厚厚一疊資料,他的肩後站著幾位油頭粉面、生意人打扮的男士。
這一天,是補習班上學期的結束。在重考班的學制裡,上學期只有短短的三個月,這三個月,每個人可以自由的選擇是否要踏入這個無間;這三個月,所有的教材和授課都是免費或者費用極少的。就在這一天還沒到來之前,這個班上的每個人都對自己的信仰相當堅持,或者至少還沒想到放棄這個念頭。上學期結束的這一天,在這裡的人將要決定自己的去留,選擇是否捐獻出一年的時光,和聯考交換一紙入學通知單。
 
但,這卻是這裡所有相處三個多月的同班同學中,無法忘懷的一天。
 
「...現在發下去繳費單,請拿回去給家長,務必於一個月內繳清,否則,補習班將沒收保證金並且追收過去三個月的費用。...」
 
他舉手「導師,我的繳費單,好像,怪怪的。」他接著說「那時候補習班打電話說我進來唸的話,只收五萬,可是現在上面卻寫著十一萬?」
 
「我也是耶,不過我那時候是說四萬。」
有人附和著。
「我的繳費單寫說我要繳十二萬?」
「我是十萬。」
眾人低聲議論。
「奇怪,那時候不是這樣講的啊?」
「每個人交的錢都不一樣耶。」
「這是怎麼回事?」
 
幾星期後,班上明顯減少了些人,按照班導師轉述高層的說法:「他們想通了。」
 
他也這麼認為。
 

時間好像跳針的唱片,重複撥放一週的行程:早自習,晨考,上課,午餐,午考,午休,上課,晚餐,晚自習,收書包,聽到鐵門砰的一聲關上,然後騎著車延著空蕩的街道回家。隔週的週考,每個月的月考,每一次的模擬考,和不定期班導和主任的咆哮,時間迴盪在這個已經不存在時間的空間。在這與外界隔絕的世界中,沒有四季,空調的螢光數字永遠停留在二十四,沒有日夜,厚重的窗簾和氣密窗隔絕了陽光和塵囂,沒有訪客,即使是有本領在這錯綜複雜的城市裡找到了這個世界的入口,門口盡職的警衛和電梯口的歐巴桑絕對會讓你後悔來到這個地方。
四坪大的走道和一座樓梯,是三百多位重考生所有的活動空間,每當下課鈴聲響後,這裡的每一份子盡可能在在僅有的空間裡舒展筋骨,猶如剛戲水完的狗兒抖乾身上的水珠般。在每一個短短的下課時間,聊天、裝水、打盹、站在逃生梯旁抽根菸,所有人類應該具有的本質和活動縮影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內,鐘聲分隔所有人和非人的型態,而他們也活在人和不是人的邊界中。
 

一中街上的人群稀稀落落,野貓輕輕掠過幾台雜七豎八的摩托車,在路邊的垃圾堆裡尋找食物。店家紛紛將紅橙黃綠藍靛紫的聖誕樹收進櫥櫃,唰啦一聲拉下鐵門。大樓底聚集三五成群的黑衣少年,拔掉消音器的機車在黑暗中咆嘯。
電子錶逼了一聲,十一點,冬夜裡不斷吹襲的冷風從四面八方灌入他的領口、袖口、衣襟,嚴肅的提醒他寒流的到來。漆黑裡摸索著打開腳踏車鎖,和往常一樣騎上一中街,和往常一樣繞過幾家歇業的眼鏡行和精品櫥窗、驚醒幾隻窩在騎樓下睡著的流浪狗。忽的一片亮光撲打在他的臉上,充滿血絲的眼裡閃耀著驚奇:在圍繞體育場周圍的黑板樹上掛著滿滿的七彩霓虹燈,紅的、綠的、藍的、橘的...,滿滿亮著一片天空,規律的輪流閃動。「聖誕節就快到了,」他想著「這霓虹燈...」
 

這時正是高中生活過了六分之五的時刻,也是眾多高中生收起頑心開始為自己半年後開始盤算的時候,他總是在圖書館工讀生啪答啪答開始關掉電燈的時候才不甘願的闔上書本。學校門口對著體育場的圍牆,當經過這裡時,他總愛放開踏板,讓腳踏車和心靈緩緩的滑過這些滿綴燈泡的樹下,彷彿受邀參與一場盛宴,在五彩繽紛的豪華吊燈和此起彼落的鎂光燈下優雅入場。
 
他想起這場宴會的七個月後。
 
教室裡僅有的四隻吊扇緩緩的爬動,不規律的吱嘎聲透露出抵抗不了層層熱浪的無力。在他四周的人正振筆疾書的埋首於面前的那張卡片,而他,似乎看到答案被一個一個的打上紅叉...
 
他哭了,在放榜後總是找個堅強的藉口,用古聖先賢的教誨和名人傳記的千篇一律來告訴自己不服輸的理由,他總想傲然面對自己的結果,縱使旁人的竊竊私語在他心上烙上了「失敗」兩字,他不願坦承,也不願相任何人展示這塊傷疤。重考班艱苦的生活沒有擊垮他,感情的不順、家人的不幸也未在他臉上牽動任何一條顏面肌肉。但此時,在重考的第一百一十四天,終究要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的無恥、一種自認人定勝天的無知。他不過是在循環這體驗挫敗的歷程,高三如此,高四也將如此。
 

化學名師正在講台上口沫橫飛的覆頌口訣,他被叫出教室。
 
「你的電話,」班主任以一貫冷漠的態度把話筒遞給他「還有,你還欠我兩次罰寫。」
 
祖父的過世,他並不驚訝,在纏病多年後終究選擇了離開,但身為長孫的他,卻沒能陪祖父走完最後一段人生。從補習班請了三天假理完後事,在告別式結束後即匆匆趕赴模擬考,再次投入你爭我奪的血腥戰場。而對祖父的慟,彷彿一段被快速塵封的記憶,壓著、藏著、掩飾著,竭力讓周圍的人絲毫察覺不出一點異常。這就是現實。在現實裡他不能置放太多的情感在書本以外的事物,一丁點流露出對他人他物的憐憫都是被限制禁絕、視為大忌,有如身披鎧甲卻獨缺一處罩門,沒錯,對敵人的同情就是對自己的殘酷,在這種考試為上的空間裡,終究還是多憐憫自己一點。
 

玻璃門後的大佈告欄是用來張貼成績單的,每個月底前兩天補習班會著專人把一張張密麻人名數字的紙張成排釘在板上,而佈告欄前總是如聯招會公佈榜單般萬頭鑽動。藍色代表進步,紅色代表退步,當你看到某某某的名字被鮮紅的套上顏色,在另一旁「下月假日強迫留班自習」的單子上通常會找到相對應的名字。
 
「你們這些白痴!考這什麼分數!」例行的課業輔導時間,班主任手裡拿著成績單在空中揮舞「這種程度怎麼去考聯考?失敗一次還不夠嗎?這樣下去不要重考啦!一群笨蛋!」
 
是的,這裡人們的共同點,就是失敗,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實。因為經歷失敗,喪失了為自己辯護的勇氣和藉口,因為曾經失敗,對於自己的過去,多少意識到成功的遙不可得,對於能夠證明自己僅存能力的機會,即使稍一閃失便可能無法回頭,他們不願意錯失。
 
這裡是集中營,一個失敗者的集中營。
 

星期日 晴
 
倒數八十八天,週日,依照補習班的規矩今天是自由留班自習。
 
小教室內大概來了五個,或六個,我記不清,有些來了又走,有些走了又來。
可我也不是這樣麼?
中午隨便吃了拉麵,難吃透頂;湯頭清淡的跟礦泉水無異,肉片不新鮮,最重要的麵條沒有嚼勁,失敗。
吃了幾口後漸漸覺得噁心,放下筷子,開始胡思亂想。
妳過的怎樣呢?已經七個多月沒有聯絡,在台北過的好嗎?還習慣大學課業嗎?...
也許我還刻意遺漏一個問題不敢提起。
也許妳會相信我的決定,就好像我相信妳會原諒我一般,即是這根本是個編造的謊言,編織一個完美理想的未來。
 
八十八天,我會記得我在這天想起妳。
 

在父親罹患肝癌滿三年的此時,母親也因受不了長期看護的壓力,精神狀況出了問題,被送回娘家。深夜裡,他脫著昏沉的腦袋回到家中,扭開廚房的燈泡,打點自己和家人的一切。夜,靜靜的、悄悄的、不帶聲息的在他四周遊走,他不知道,也從不相信明天的曙光,只能在粗硬的方塊字上和鍋碗爐瓢的鏗鏘聲中肯定自己的存在。他忽然覺得這一夜,永遠不會結束。
他的確曾經存在過,存在於班主任的辦公桌前,存在於每晚最後一個步出大樓門口,存在於連續名次連續退步之後的悔過室中。他的信念,不被自己相信;他的目標,不被自己肯定。太多外在包袱,讓他扛著這一身行屍走肉,扛的相當疲憊與痛苦。
 
他頭一次看到補習班窗戶外的藍天。淡淡的藍,柔柔的卷雲,在他面前。
 
  一中街上仍如平日般人潮洶湧,路邊攤的吆喝聲穿雜喇叭,彷彿一切從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
 
 
 
 
自跋
 
這是一篇失敗的小說、一篇真實的故事,真實的發生在這城市高樓裡的某個角落,鮮有人知,但的確存在。
我想我可以寫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寫個關於神話、關於英雄的小說,但是,我選擇了一個難以發揮,也很難完美呈現的主題。而這個主題,是我狂妄的認為是自己生命中最特殊的經歷。
 
所以,我認為我有責任,把這一個平常人所不能了解的世界,告訴大家。
 
「他」,沒有名字;「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群人、一種人,假如你還能夠將他歸類為正常人類的話。
「他」曾經死去,卻仍活在這個世界中;他將一直存在,直到人們不再依賴一紙白底黑字,執意將自己和他人畫分為不同的等級。
 
(僅將此文獻給仍在補習班的阿賦、渣哥,敬佩你們追逐夢想的勇氣。)
(僅將此文獻給友班的同學,希望妳的靈魂能從此安息,不再擔憂。)
 
甲申年夏 于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