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昏睡中漸漸甦醒。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我試圖讓呆滯的頭腦恢復運轉,這中間大約花了五、六秒的時間。在幾次深呼吸之後,我開始嘗試理解自己究竟處於什麼狀態下。循著記憶回溯到明顯記得的部份──對了,我是利用連休的假期出來登山的。

像這樣抓到一個線頭之後,記憶的畫面就像跑馬燈一樣流洩出來。我依照計劃順利地登上山頂,拍照,下山,在下山的路上碰上大雨,到山間小屋避雨,和同樣來避雨的登山者聊天,之後…

之後的記憶開始產生輕微的混亂,先是地面輕微的震動,隨著震動的加劇,遠處傳來的是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響。在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大量的土石從屋子的各個隙縫湧入。然後屋頂坍了下來,我似乎就這樣昏了過去。
 

我隨著記憶再度確認了一次,四周的黑暗讓我有種半夢半醒的錯覺,但是背上的冷汗清晰地反映出現實。我下意識的舉起手來看錶,但在黑暗之中無法辨認出錶面上的數字。

的確是遇難了,我如此判斷,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不知所措而只能選擇接受。突如其來的衝擊沒有給我驚慌的空間,然而隨著事實的確認,恐懼感浸潤了全身的每個細胞。我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強烈地需要水份,我摸了摸附近的地面,幸運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發現了我的背包。拿出水壺猛灌了幾口,才意識到現在應該謹慎地保存飲水。我有些懊喪地將水壺收回背包,努力地讓頭腦能夠冷靜地、理性地開始思考。

在完全的黑暗中我不敢隨意移動,伸手可及的地面上堆滿了泥塊與碎石。我突然想起那些一起避雨的登山者,於是試探性的出聲詢問,回答我的只有死寂的沉默。

逃出去了嗎?──不,在屋頂坍下來時都還在屋內。

那麼也昏過去了?

我側耳傾聽,專注地聽,卻沒有聽到任何輕微的聲響。我被恐怖的想法緊緊地攫住,呼吸開始急迫而斷斷續續。我想要站起來,顫抖的腿卻不肯依我的意志行動。像是一艘破洞的船,縱使拼命地將進水舀出,卻仍不斷沉入名為恐懼的汪洋。我什麼都不去想,卻無法阻止窒息的感覺將我淹沒。

我放聲大叫了起來,也可能是我以為我正在喊叫,但事實上沒有。總之我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排除恐懼感,而也的確有相當程度的效果。我漸漸能夠抵抗那無止盡的黑暗波濤,雖然身體依然僵硬得無法動彈,但心裡總算比方才平靜許多。
 

我再度開始讓思緒轉動,有了剛才的經驗,對於那個令人窒息的念頭已經有相當的抵抗力。但我仍盡力地朝光明的方向思考,努力地維持理性。

會有人來救援嗎?一定會有的。

要多久?幾個小時?幾天?

食物和飲水夠我撐多久?

不斷在拉鋸式的念頭間擺盪,似乎過了很久,又像是只過了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在黑暗中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我想用測量心跳的方式來掌握時間,卻無法定下心來不胡思亂想。即使閉上眼睛也無法休息,於是我讓思緒飄向人生、宗教、哲學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上,試圖藉此來轉移注意力。
 

……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混沌,然而在某個角落又極度的敏銳。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醒著作夢一樣。夢見我處在一個深井裡,頭上的天空碧藍得刺眼,我拼命的往上爬,然而腳下卻伸出許多手將我向下拖去。我使盡力氣抵抗,那些手卻無視於我的抵抗,慢慢地、漸漸地、淹沒我的身體。遺憾的是我的意志仍十分清醒,還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手爬娑在皮膚上的觸感。我幾乎要瘋了,理智的線繃緊得像拉滿的弓絃,隨時都可能斷裂。那些手開始搖晃我,非常大力的搖晃,好像把整個世界都翻轉過來般搖晃著……

 
「啪!」
 

一個驟然的耳光把我拉回現實,我愣愣地看著距眼前不到三十公分的那張臉,眨了眨眼睛。
 

「清醒了嗎?」

還沒,但是我正在努力。我又晃了晃腦袋,在記憶的抽屜中尋找關於這張臉的資料。然後我把臉和名字連接起來,對了,他是孟華,一同避雨的登山者中和我年紀相仿的那個男孩。

我從心底深處呼出一口長氣,望了望四周,木屋的大半被土石埋住了,與坍下來的屋頂形成一個斜角的空間。不知是誰帶來的緊急照明燈放置在空地的中央,出口都被土石掩埋住了,似乎被埋得很深。

除了孟華外還有兩位遇難者坐在牆邊,和孟華一起來的女生是欣慈。另一位高高瘦瘦,有點陰沉的少年從一進屋就默默地坐在角落,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看起來沒有人受傷,讓我安心了不少,雖然還被困在這裡,但是遠比一個人孤獨等待的感覺輕鬆許多。想到這裡我又吁了口長氣,原本混身緊繃的肌肉也放鬆下來。
 

「看起來是沒問題了。」孟華笑笑的說。「你好像是第一個醒來的,我醒來後打開帶來的照明燈,就看到你一個人坐在那緊閉著眼睛混身發抖,怎麼叫你、搖你都沒反應哪。」

我的臉稍微紅了起來,趕緊轉移話題。「別提了,現在情況怎麼樣?」

孟華的臉色稍微黯了下來,但隨即又回復開朗的表情。「情況是有些不妙,和外界完全聯絡不上。頭上這些土似乎是沒有崩坍的危險,但又不能隨便去挖動。在躲雨的時侯我有和山下聯絡過,他們知道我在這裡。」
 

看來是只能等待救援了,所幸食物和清水都相當充份,足夠維持兩、三天的量。然而這密閉的空間中氧氣不知何時會消耗完,一想到此節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呼吸好像也窒悶了些。

 
「喂、別又露出那種表情啦。」孟華拍拍我的肩膀。「放鬆點,我們會得救的,嗯?」
他又露出那個陽光式的笑容。我的不安彷彿像春雪般消融在那笑容下,不知不覺也跟著他微笑起來。「嗯,我們會得救的。」我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像是要驅散剩餘的不安,又像是要藉著重複的確認,讓獲救的可能性更加提升。
 

接下來的時間大多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渡過。從對話中知道孟華和欣慈是交往了約半年的大學同學,有相當豐富的登山經歷,沒想到這次卻碰上意外。欣慈看起來氣色不太好,但相當的鎮定。之前我還在擔心她的精神狀態能不能撐到救援到來,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搞不好我才是要人擔心的那個人呢……我想到方才孟華說的話,覺得臉上又有些發燒。

我們試著向少年攀談,但他不知是怕生還是天生冷淡,總是擺出愛理不理的態度。最後索性丟下一句「在這種情況下聊天會浪費無謂的體力」,就轉過身去不再搭理我們。

我和孟華都不是好管閒事的人,也就沒打算再去多費脣舌。欣慈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停了一下,也沒有說出口。
 

其實我也明白少年說得對,只是在這種情況下,不找些事來做會讓我覺得不安。另一方面也是藉著對話來消磨時間,否則持續在沉默中等待實在是令人發狂的事。

我的手錶已經壞了,指針停在意外發生時的下午三點。我從孟華的手錶上得知確實的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左右了。也許是因為精神放鬆的關係,我變得相當疲累,吃過一點乾糧後就打算休息。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

「也許明早醒來時我們已經獲救了呢。」孟華帶著開玩笑的表情說,從他語氣中透露出的希望讓我和欣慈都笑了起來。在這種氣氛下,我很快地就沉沉入睡了。
 

……我又做了夢。夢見我仍在那個深井裡,我仍然在拼命的向上爬,那些手仍然不斷的追著我。正當我快被追上的時候,從井口垂下了一根繩索,我如獲至寶地抓著繩索向上爬去,那些手被我遠遠拋在後頭,眼看著就能爬出洞口……
 

我醒了過來,又看到孟華那張笑嘻嘻的臉。

「可惜的很,我們還得在這鳥地方待上一段時間囉。」他的語氣雖然有些失望,但是仍然充滿朝氣。
我的腦袋轉了轉,明白救援還沒抵達的事實。再等等吧,也許救援工作已經在進行中了,總是要有點耐心──我這樣安慰自己,畢竟也才過了十多個小時,在心境上我們仍是相當輕鬆的。雖然在心底深處的陰影有漸漸擴大的傾向,但是在我刻意的忽略下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現在時間是隔天早上十點了,當然在這裡是看不見太陽的。為了節省能源,照明只開在勉強可以辨認物體形狀的程度。我想找些事來打發時間,想來想去也只能聊天了。所幸孟華是個很健談的人,總是能找到不同的話題來聊。欣慈大多數的時候都在聽我們天南地北的亂扯,偶爾也會插些意見。過了不久少年也醒了過來,仍舊是一個人坐在角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氣氛也越來越凝重。雖然大家臉上還掛著笑容,但就是隱約有著揮之不去的陰影。而這陰影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化成有形的重量壓在心頭。我悶得難受,不由得嘆了口氣,卻好像引發連鎖效應一般,讓氣氛更加地凍結。雖然嘴上還是一搭一唱的聊著,但是那些空洞的內容卻只能更添心頭的苦澀。
 

到了下午四點,被困已經超過一整天了,心中的不安是有增無減。突然,毫無預警地,頭頂上的土開始有些輕微的晃動,少量的泥砂隨著晃動落了下來。救援隊到了嗎?這樣的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孟華和欣慈的臉上也露出驚喜的表情,原本不安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興奮與迫不急待的感覺。就連少年也開始站起來踱著步子。

然而,泥砂隨即就不再掉落,靜止的時間再次降臨,不安的氣氛又逐漸擴散開來。我頹喪地坐了下來,正當我接觸地面的瞬間,又感覺到輕微的晃動,同時泥砂也再度落下。這樣重複了七、八次之多,我們的心情就像是不倒翁,極度地傾斜,卻在到達極限的時侯神奇地扶正,然後再倒向另一邊。這種心情上的大起大落是另一種折磨,但是又包含著希望。

不斷重複的迴圈讓人懷疑它是否會這樣永遠的持續下去。失望感累積成十分可觀的重量,我看到欣慈的肩頭無力的垂下,孟華雖然強打起精神,也難掩臉上沉重的表情。終於泥砂不再落下了,時間是六點五十二分。
 

現在沒有人想聊天了,失望幾乎轉成了絕望支配了整個空間。我重重地坐回地上,把臉埋在雙手之間,以免淚水不爭氣地滑落下來。精神上的打擊讓我覺得又餓又累,這才想起我已經接近二十個小時沒有進食了。胡亂地填飽了肚子,靠著牆坐下,望著頭上厚重的土層發呆,意識漸漸地恍惚起來。
 

……我眼看著就能爬出洞口了,但是伸手可及的距離卻怎麼也爬不完,我機械性地爬著,爬著,爬著。底下的那些手不斷地逼進,而我只能爬著,爬著,爬著……
 

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經是第三天的凌晨二點了。狀況沒有任何的好轉,時間彷彿只是空間毫無變化的延長。另外三個人好像都沒有休息,少年的臉色更加的陰鬱,欣慈雖然還保持著平靜,但眼眶有一圈紅腫,顯然是哭過了,孟華很勉強地保持著笑容,但是那笑容裡的陽光已經蒙上了一大片烏雲。我自己的臉色想必也好不到哪去,搞不好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要糟。幸虧這裡沒有鏡子,我自嘲地這麼想。
 

「真的會有救援嗎?」少年無預警的開口。沒有人回答。

「大概會有吧。」少年自己回答了。

「一定會有的。」他用比較強烈的語氣改口。

然後少年再度站起來繞著圈圈踱步,踢著地上的碎石,口中不停的唸著。如果是在昨天,我和孟華應該會試圖讓他冷靜下來,但是我們現在都沒這個心情。他就這樣持續著自言自語,聽起來忽遠忽近,像是從夢中傳來一般。

「兩天了。兩天。」聲音中混合了複雜的情感。「我們還能等幾個兩天呢?」「會得救的。」「憑什麼能得救?」「還是不會得救吧。」「不,要抱持希望。」「希望…」「活下去。」

獨白變成了低喃,少年的呼吸也漸漸粗重。我注意到空氣比昨天混濁了許多,也許氧氣就快消耗光了吧?但是除了苦笑,我也不能改變些什麼,心裡這麼想著,我低聲笑了起來,笑了三、四聲,又覺得十分沒有意義而停止發笑。
 

「對了。要活下去。」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他好像決定了什麼,筆直地向欣慈走去。我的腦中警鈴大作,不祥的預感迅速的遍及全身。危險的警示還來不及出口,就看到少年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彈簧刀,直直地刺進了欣慈的胸口。
 

接下來的畫面就像是慢速播放的無聲影帶,刀子抽出,血用緩慢的速度噴了出來,欣慈瞪大的眼睛還來不及閉上,便從張開的嘴裡噴出血沫。刺進肺臟了,這時候的我居然是做出這種結論,大概我也早就不正常了吧。然後我看到孟華無聲的吼著向少年衝了過去,少年一個閃避,刀子又劃過孟華的頸部。血再度用極緩慢的速度向上噴出,孟華慢動作地倒在血泊中。接著少年便筆直地向我走來,帶著笑容走來,刀尖的血在地上滴成一道紅線。
 

各種交錯的念頭不斷閃過腦海,身體卻是一動也不能動。看來我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我卻出奇的冷靜,甚至還有一絲解脫的愉悅。對於即將終結我生命的兇手,我也沒有太多的憎恨,畢竟他這是出於緊急避難的合法行為,的確是。

胸口的刺痛感把我從胡思亂想拉回了現實,那劇烈的疼痛像是貫穿了我的身體,事實上也真的是如此。我向右倒下,身體撞擊在地面彈跳了一下,耳邊聽見少年神經質的笑聲,迴盪在整個空間裡,像是告死天使(Azrael)從天際傳來的叫聲。我看見那盞緊急照明燈閃了閃,熄滅了。黑暗又重新掌控了一切,我突然有種復仇的快意。隨即,我的意識也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最後繩子斷了,我又落回那深井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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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訊】日前因連日大雨爆發土石流,因而使三名大學生受困於xx山區木屋。在救難小組不分畫夜開挖之下,已經抵達被掩埋的木屋所在。三名受困大學生陳孟華、莊欣慈以及吳凱亭,其中陳與莊兩人已經死亡,僅吳一人被救難隊救出。

  據了解,此三名大學生是於本月十六日上山,在十八日失去聯絡,最後聯絡點為xx山區木屋。救難隊因而判斷三名學生被困於木屋中,連夜展開挖掘,於二十日中午發現小木屋殘骸。不幸的是陳孟華與莊欣慈均已死亡,兩人身上均無明顯外傷,頭部有遭石塊擊中之痕跡,死亡時間約兩日,推測是在意外發生時遭落石擊中身亡。倖存的學生吳凱亭精神狀態相當不安定,並且具有相當的敵意及攻擊性,目前由搜救人員送至醫院觀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