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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手帕
或許
昔日的祖先已太習於自戀
如果慘白隱喻複雜
腥紅便明示簡化
簡化至無關邪惡或善良
只是單純渴望
只是吸乾畏縮的咒怨吸乾所有
因本能而無法開脫的宿命罪孽
鮮豔的玫瑰色潔癖
鼓動著瘋狂的執著
長出獠牙只為再度脫胎換骨
必須拋棄一貫的蒼白憂鬱
慌亂氣味一聞就撕心裂肺
體內流竄的興奮恐懼交錯震顫
急促喘息哼著抖動的音符
哭喪的頹廢的高八度尖叫嘎然而止
摧毀一切自以為是的邏輯與常識
顫慄的毛孔吸飽了慾念促然而張
汗珠在飢渴的催化下變質
混合生血而咆哮有如
食慾與性慾之交融
血盆大口僅是一扇通往理想的門
利齒急欲救贖
欲赦免由卑微而生的脆弱
喉嚨盡頭醞釀一團因墮落而高傲的幸福
但願獵物亦能與夜同樂
將傷口痛楚卻過癮的發洩
配溫熱與殷紅一飲而盡
仰頭，卻依舊是一彎看膩的月......
血，希諧聞到。
即使是在凌晨兩點的黑夜，仍然依稀可見春的蹤跡。原本只是漫無目的的閒晃，遠方一股微弱卻突兀的腥味突然喚醒了希諧潛藏的黑色慾望，像是被針輕輕刺了一下，那種又痛又癢的興奮，使他不由自主朝著氣息的來源尋去。
難怪總是覺得春天落英繽紛的背景，在黑夜和潔白的月光下，失去了原本色彩而染上了黑白兩色。原來是少了一抹艷紅點綴。想到這裡，希諧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鮮紅得詭異的唇角也扯起了一點弧度。
身為一個吸血鬼，希諧總是獨身孤立於現實的角落。活了太長的歲月，除了對血的狂熱，以及執著，對所有的事情已經學會冷眼旁觀。此時的他，眼中只有那個能吸引自己的獵物。
然而，獵物並不害怕。
背對著夜訪的客人，纖細修長的身影只是望著月下的落花，握著染血的手帕，讓鮮紅靜靜擴散。
「春天呢，」柔柔的女聲說道。
希諧無言。
「一般人總是在白天賞花，其實夜晚的春天有一種更寧靜，也更妖異的美。」似乎不在意希諧的沉默和他前來的目的，她仍自顧自地說著，「不過我想，這樣的美只有我這種將死的人和你能夠體會吧。」
「妳不怕嗎？」希諧終於開口。
「為什麼怕？」身影緩緩轉過來。
像是混合了驚訝，好奇，不服，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在滋生，希諧發洩似地咬向女人白皙如玉的脖頸。此時女人看著他，竟像是沒感受到一點痛楚似的任由他吸著自己的血，腦海裡還殘留著剛才轉身所見的影像──那個帶著邪氣的魅影背對著月亮走向她，乍看彷彿把整個偌大的銀月背負在自己身上似的，那種沉重的負擔，讓她突然有點憐惜的心痛。於是她抱著身前貪婪的希諧，像母親抱著一個任性的孩子，任他予取予求。而此時的希諧感到從傷口流進自己嘴裡的，除了血，還有一股淡淡的憂傷。不同於以往獵物掙扎尖叫時帶給他的興奮飽足，此時身前的女人平靜而且包容的反應，讓她的血淌流著一種令人暈眩的甜膩，反而消彌了嗜血者飆升的野性，希諧淺嚐輒止。他把臉埋在女人胸前，靜靜不動。原本充滿獸性的舉動竟然在月光下滿溢著溫馨的美感。
「我叫盼月，」女人說道，「我得了血癌，醫生說我活不過今年的春天了。」盼月的表情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但是希諧從她的血中感受到了她的哀傷。又沉默了一會兒，盼月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不過也好，至少我不用看著花凋零……」希諧永遠記得，她此時正淺淺地微笑著……
於是，每個夜裡，希諧都來這裡，和盼月並肩享用燭光晚餐──月是燭光，而盼月的血是晚餐。在這一段日子裡，兩人都不曾開口，彷彿多說一個字就會破壞了這樣的氣氛，需要雙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呵護著。
某一夜，盼月突然托起希諧的頭，深深望進他的眼底。她不知道是什麼驅使自己有這樣的衝動，只是覺得自己從未好好端詳身前的人。她覺得在希諧深遂的眼珠裡，閃爍著一種詩的意境。深沉而平靜的墨黑，像是黑洞吸盡了自己的視線。洞底若有似無地如野獸般閃動著一絲跳躍的火焰。沉穩，卻又浮動；冷靜，卻又狂野。盼月忍不住說：「我還以為吸血鬼是沒有感情的。」希諧歪著頭，抹去嘴邊的血跡，望著她的臉。他突然覺得，在她說這句話時，平日的微笑更增添了一絲狡詐的味道。
「妳真美。」希諧說。盼月對他突然冒出的這句話似乎嚇了一跳。
「但是就像這些春天的花一樣易逝，」希諧露出一個讓她覺得像是惋惜又像是羨慕的表情，她從未見過他臉上出現如此豐富的情感，「妳的美，源自武裝下的脆弱與無助。」
「我所感知的一切，都建立在『血』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是妳的血，讓我每晚都充滿了期待，卻又怕自己因為見到妳的時候的不知所措而窒息。」
「你知道嗎？這種情感在人類來說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不過我不知道對吸血鬼也適用，尤其是在人類和吸血鬼之間。」盼月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不要把人類粗淺的法則套加在我身上。」不知是吸血鬼天生的自傲在作祟，還是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受了窘，希諧似乎想迴避這個問題，轉過了身背對她。
此時，和盼月的對話不只在他心湖裡激起了一圈圈漣漪，更讓希諧心中澎派著自誕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波動。彷彿感受到了春天般初生的喜悅，他竟不由自主的顫抖著。是對陌生情緒感到惶恐的顫抖，亦是心花怒放般喜樂的顫抖。並且剛開始只是自嘲般牽動著嘴角，後來竟演變成不可抑止的、失控的大笑。這樣的笑聲聽在盼月耳中，卻多了一點詭異，悶熱，卻又悽涼的無奈──那笑聲彷彿是諷刺他自己，在孤獨的經歷了悠長的時間，並且遊蕩過了無垠的空間之後，竟發現天地之大，卻沒有一點讓他容身的縫隙，只在自己鄙視的人類身上，尋到了讓他天翻地覆的情感。此時希諧心裡卻不知道盼月的想法。他只是閉著眼，試圖捕捉，並且留存這一剎那間的感覺。
次夜，他們仍像當初一樣不發一語。希諧靜靜地吸著盼月的血，盼月仰頭看著懸掛在夜空的月亮，感到平日被自己忽略的上弦月，在這個時候有一種不圓滿的完美，也有一種不完美的圓滿。
過了一夜又一夜，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隨著腳邊的落花愈來愈多，希諧覺得盼月的血似乎愈來愈常流動著難言的苦澀。尤其是在她有時候突然流鼻血或咳血的時候，他似乎能感受到鮮血的啜泣。
終於，在春末的最後一夜，希諧發現盼月的血不再溫熱，並且泉湧著無奈與嘆息。他嚴肅的抬起頭，看著臉色蒼白的盼月。盼月不說話，只是輕輕地，不著痕跡地笑著。希諧也沒有發問，接過她遞來的手帕，憐愛的替她擦拭著傷口，用迷惑的表情望著她。在身前的最後一片花瓣也搖搖欲墜時，盼月才開口：「我想是時候了，」輕撫希諧的臉龐，「我要跟隨著春天的背影，和這朵花一起凋零了，」如同初遇時宣布自己死期的表情，盼月淺淺的微笑著……
希諧的腦中一片空白。
長久歷練出來的冷靜被失落感一掃而空。他覺得胸腔裡什麼東西湧動著，忽然，一個帶著血味的嗝升了上來，夾雜著剛才從盼月身上吸到的悲哀，揉合著他自己千百種情緒的荒唐感覺，嗆得他一陣鼻酸，一股熱流在眼眶裡打轉。盼月抱著伏在她胸前的希諧，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只是在她將要闔眼時，朦朧間看見希諧那曾經高傲的身形，此刻竟顯得那麼的渺小，那麼的可憐。盼月無比憐惜地撫弄著希諧顫抖的髮絲，初遇時那個恍若背負著沉重月亮的身影，現在看來，竟覺得是一抹暈開的、殘缺的形體被緩緩埋入了佔滿整個夜空的銀月之中……
嘴裡含著盼月的血，不知道希諧是忘了要將這口血吞下，還是不願斷了和盼月的最後一絲羈絆。他緊抱著冰冷的軀體，低低的嗚咽驚不起一隻蝙蝠。死命咬住被鮮血染紅的手帕，希諧瘋狂地吸吮著這殘留盼月血味的遺物，像是怕她最後存在的證據也蒸散在空氣之中。之前在眼裡打轉的熱流，順著顫抖的臉緣滑下。然而滴落在盼月身上的，卻不是他想像中那閃爍著鑽石光輝的眼淚，而是一滴滴腥紅的血。希諧知道這血是過去這段日子以來盼月賜給他的活力。摸摸自己的臉頰，像是要再一次確定哭出的液體是血，希諧露出了不知是哭還是苦笑的表情。人類只有在眼淚流盡的時候才會泣血，沒想到自己想流淚卻辦不到。
恍神了一會兒，破曉的曙光乍然出現在東邊的天際。焚身的痛苦喚醒了失神的希諧。霎時間，藉由這樣讓他清醒的痛楚，他好像才猛然省悟到，自己又再度成為一個孤獨的存在……
無視全身燒灼的劇痛，希諧找了一個透明的棺木，把盼月的遺體放入。在他抬起頭的時候，全身猛然一震──春天已經離去，但是昨夜凋謝殆盡的花朵殘枝，此時竟然開了滿山遍野的紅花──紅得像是整個世界就要滴出血一樣。在漫天飛舞的紅色花瓣雨中，希諧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彷彿每一片花瓣飛舞的模樣，都是盼月一個角度的旋身，一個不同的表情。有摻雜了無奈的明媚，也有暗示著解脫的寂寞。希諧瞭解了。盼月以血鋪的新泥，開出艷紅的花季，就是為了這一瞬間的春吼。吼遍了每一寸思維，響痛了希諧殘破的心扉──那是人生苦海的怒潮啊亦是初生欣喜的呢喃──可惜這些希諧再也無福消受。難道這就是無盡的生命裡，唯一的一次春天？
一直到夕陽再次西下，希諧才拖著蹣跚的步伐向前方走去。他希望自己能走到一個比黑夜更黑，比寒月更寒的地方，彷彿只有這樣色彩單調的地方，才能使他忘卻這段鮮明的、春意盎然的痛。但是矛盾的，希諧心裡也清楚，只要自己還捨不得吞下嘴裡一口盼月僅存的餘溫，他就要繼續承受一次又一次靈魂的傷痛與腐爛。儘管如此，希諧仍心甘情願含著這口血，即使他將因此無法再覓食、無法再吸其他人的血維生──他把自己的行為當作是為盼月絕食守喪。而且他也清楚，再也沒有別人的血能給他如此眷戀的感受。
自此，希諧沒有目的的走著，只偶爾抬頭看看熟悉，卻又陌生的夜空。
身邊的景物不斷變遷，時間對長壽的吸血鬼本來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希諧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經百年沒有進食了。嘴裡的一口血，儼然已釀成了醇美的紅酒。但是絕食了一個世紀，希諧卻沒有死。他想張口檢視自己從前為之自戀的雪亮獠牙，卻因為顧忌嘴裡，陪伴自己百年的血會流掉而作罷。看著曾經白皙修長的雙手，如今也枯瘦如乾柴，更隱約露出了屍斑一樣的顏色，希諧每個昨夜都覺得自己只剩下一口氣了，第二天卻又發現，這口氣就足以帶給他無止境的孤寂。或許，在物換星移的時空裡，他那讓人類羨慕的長壽便成了詛咒。無論如何虐待自己，他都不會滅亡。因為注定孤獨，所以他由混沌出生，亦至混沌才會亡去。
雙腳像是已經不屬於自己一樣自動地像前走著，希諧揉揉視力早已變得模糊不堪的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今夜眼前的景象，似乎和以往不同，不是黑與白，而是一整片的、鋪天蓋地的紅──充斥眼前的血紅刺激著希諧，希諧激動的無以復加。消失已久的慾念竟然在嘴裡蠢蠢欲動，揮舞著雙手希諧向前衝去，卻撞上了一個東西。他向身前一看，不禁一愣。那是一具透明的棺材，棺材裡的女人微笑的嘴角，包含了太多的欣喜，無奈，和嘲諷──希諧猛然發現，自己回到了盼月葬身的花群。是因為本能的懷念而促使他回到這裡，還是這一百多年來，他，根本就沒有辦法離開，只是在唯一能包容自己的地方打轉？想到這，希諧乾癟的嘴角露出苦笑。他覺得這段日子以來，外在的世界一刻也不停留的變遷，就連自己，應該不老不死沒有感情的自己，也變得陌生無比。他現在什麼都不認得──只有盼月，這透明棺材裡的女人，能令他感到熟悉。只有她，才能包容這樣的自己。
看著盼月，希諧再度嘗試流淚。在已經將近枯竭的血從凹陷的眼眶中流乾時，終於在眼底，孵出了一顆晶瑩如水鑽的淚珠。希諧像是在凝視眼中的淚一樣呆立著。直到透過這滴眼淚，被視野圈住的最後一盞路燈也暈成了一朵黃色的花，癱軟的膝蓋似乎已經直不起來。
好累。
希諧無聲無息的倒下了。
伏在棺上，希諧竟也露出了和盼月一樣的微笑。吻上了一朵燦紅如血的花，讓思緒游向腦海深處，像茫然的一艘船，無法抵達，無法復返，無法迷航，無法沉沒……
後記
月夜狼嘷。
廢棄的墓園裡，一個半傾的土堆蠢蠢欲動。倏然一個漆黑的身影坐起，一群蝙蝠被驚得拍翅而去。甩甩十七世紀的燈籠袖，希諧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十二萬零七十二個日落。轉動一下幾百年沒有活動的頸子，發現四周盡是亂葬的墳。覆蓋他的紅花早已凋謝殆盡，連一絲殘紅都沒有留下，甚至留存在希諧口中的血紅也不復存在。彷彿經過了幾個世紀時間洪流的沖洗，再艷麗的紅也會褪色，也會被遺忘。刨掘著身邊的泥土，希諧挖出了一具透明的棺木。棺木裡的遺體已經腐朽得分辨不出容顏，腐朽到希諧快忘了她的微笑，腐朽到似乎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過。霎時間他覺得，隔著透明的棺板看著裡面的人，如同不知道幾個世紀前，他隔著自己清澈的懵懂，凝望悠長生命裡的一段回憶、一段夢。希諧茫然了。他已經弄不清楚，這是個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像夢一般模糊的回憶，還是一個生動到會留下傷疤的夢。於是掀開棺板，希諧拿著一條破舊的血手帕，在遺體的心口上開了一條細縫，等待曇花一現的殷紅。無奈飛濺在手帕上的，卻是早已枯朽斷爛的、虛幻不實的過去，好似點點紅得詭異的浪漫，混合著華麗與頹廢，滴染在幾百年前，和某人並肩仰望的夜空……
希諧神聖的將血手帕托起，覆蓋在遺體的臉上。如此一來棺木中的人，讓他覺得有種邪氣的媚態。將滄桑的目光定定地射向更深的夜色，即將遠行的希諧拈起手帕，草草對摺，放進口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