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戀
太陽西斜,卻還沒有轉向昏黃,以初夏來說,大概是五點半左右吧。早上那一場不算小的雷雨,現在已經乾得差不多。坐在數學系館的屋頂,看著遠方的雲,突然一陣風,吹起了我的頭髮。我覺得有那麼一點冷,就反射地把身子縮起來,並把臉也埋進去。
「怎麼啦?會冷是不是?」
「啊?」我想把頭抬起來,就在那個瞬間,我好像撞上了什麼東西。
「呃!」田暗哼一聲,上身後傾,頭仰得好高,依我縝密的推理分析,剛才撞到的是他的下巴。
「啊!你不要老是趁我不注意時用下巴頂我的頭嘛,你看,報應來了吧,大笨蛋。」一邊唸著,又有點心疼,「會不會痛?」我伸右手去摸,卻在半途被他的左手攔住。
「哼,被妳輕輕碰一下就喊痛?那未免也太嫩了吧!」話還沒說完,他手一拉,我便失去了重心,頭不知何時被他的右手環住,總之,當我回神時,臉又再度埋進他的懷抱。順著頭髮,一陣酥麻從頭頂到頸子,經過肩膀和背,最後停在腰上。他用左手把我蓋著耳朵的頭髮撥開,輕聲說了一句:
「我愛妳。」
一陣熱氣,耳朵給烘得發燙,心也跟著燒起來。在視線迷矇之際,溫暖籠罩著全身,體重彷彿全都消失。頭髮,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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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睡了半個小時吧,醒來時天空已變了色。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還附送溫柔的微笑。腦袋已清醒多了,我問他:「你剛才講的那三個字裡,哪一個最重要?」我很好奇他到底想表達什麼?愛我的人是他?他愛的人是我?還是他對我的感覺叫愛情?不管他選哪個,我都可以抓著語病鬧他一番,如果他說「都是啊!」之類的答案,我就可以嘲笑他沒主張。不過,這份心機似乎已被他看透,他什麼也不說,就只是盯著我,好像是在說「妳這個好辯鬼」的樣子。不好玩,和前建中辯論社長兼台大盃最佳辯士找架吵真是太沒趣了,他不說話都可以辯倒我。
有點兒餓。在我還沒把話說出口前,他起身,命令我陪他去吃飯,我常常懷疑他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更不知道我為什麼不生氣反而還百依百順。正在我胡思亂想的同時,他把我牽到女九餐廳門口。
找到了位子坐下,一邊吃三十九塊的自助餐一邊想剛才吵輸的事,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則經當事人證實的八卦。
「你們那個公關和曉童在一起了。」我說。
「恆?」他沒停下筷子,似乎不怎麼意外。「遲早會分的啦,恆他根本只是想找個有體溫的東西來抱而已。」
「什麼?那和玩弄人家有什麼不一樣?這樣曉童不就太可憐了?」我很驚訝小恆是這樣的人。更令我不解的是,田竟然可以這麼理所當然地說明,我早知道他對別人的事都不怎麼關心,但沒料到會這麼徹底。
「可憐?我不那麼覺得。她一定喜歡兩個人在一起的氣氛才會答應。真要說的話,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們兩個高興就好,這種事哪輪得到我們來管?而且我說的是以前的恆,雖然我不相信他會改啦,但也許他這次比較認真了,那也是好事一件。」
心口一陣不舒服。很想反問他是為什麼和我在一起?
將近一年,這個問題出現過不少次。他給的答案每次都不一樣,卻沒有一個可以真正說服我。雖然那些甜甜的回答可以麻痺我一會兒,讓我忘掉想這個問題時的不安和擔心,但藥效從來不是永久的,過一陣子之後我又會開始問。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對他到底有什麼特別。如果我不是他心中的唯一,那他為什麼要喜歡我?難道他說愛我只是在哄騙我嗎?目的是什麼?他真心喜歡我嗎?什麼叫作真心?
「是嗎?那你呢?」
「什麼?」
「我問你喔,你‧‧‧」我停了一下,「你又為什麼喜歡我呢?」
他直盯著我看,一動也不動。像小說寫的那樣,我試著從他的瞳孔中找出真誠。他的瞳孔裡顯然沒有這兩個字,但我隨著他的沉默變得平靜了些。
「妳知道我愛妳對吧?」他說到了我的盲點。
「我當然不會知道啊!愛情要怎麼定義?怎麼證明?」
「定義情感已經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了,試圖去證明就叫蠢到家吧!哈!」他笑了,這次我倒很確定他是真心覺得不屑,他的臉上的確寫著這兩個字,我有點兒惱他這麼不把我的憂愁當一回事。
「唉,妳這傢伙就不能有信心一點嗎?」突然收起不屑,他伸出左手摸我的頭。「總之,妳不會只是拿來抱的玩具。妳看妳吃這麼一點點東西,根本就沒有長多少肉給我抱嘛!我喜歡抱妳,很暖,但不是物理上的溫暖。妳說這算不算是愛妳的證明?」
這次,我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麼蠢。這可以歸結為一個常見的邏輯問題,當你問一個人是不是在說謊時,不管此人到底有沒有說謊,他總是會回答沒有。所以他的答案當然什麼都沒有證明到。在沒辦法得知他的心意這個前提之下,我越來越懷疑自己怎麼能相信面前的這個人可以給我任何高貴美好的東西。我實在沒有正當理由可以說服自己,那些話一定不是花言巧語,但更讓我為難的是,我情感上很想相信他。
回想起剛才在屋頂把身心全部交給他時的滿足感,我覺得有些諷刺。但是在系館前和他道別時,我照例讓他吻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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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叔,我問你喔!」
「怎麼?剛才教的那招算不出來嗎?」
「不是啦!呵呵呵!」我心想,苗叔真是好直屬,三年都拿書卷又有耐心,是唸書時很好的夥伴,但是他教得這麼認真,反而害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問你,你都怎麼和思婷學姐說你喜歡她?」
「啊?怎麼會問這個?」他笑得有些尷尬,「就直接說啊!然後,我想想,生日或情人節要送點小禮物吧。」
「她都不會纏著你,要你證明給她看嗎?」
「有什麼好證明的?不相信就不會在一起這麼久啦。」
「喔,所以問題是出在交往的時間太短囉?」這個理由還算過得去,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例子可以比較。「雖然有時候很強勢,但大體上他還是對我蠻好的。可是,我還是常常會懷疑他為什麼會喜歡我,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多特別的人。」
「妳只是太沒有自信吧!」苗叔說,「既然他對妳很好,那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也不是不滿意啦,只是‧‧‧呃‧‧‧」我盤算著要怎麼說明,才能最有效率地說明自己的心情,「和他在一起時還蠻開心的,但有時候會突然很害怕他如果不喜歡我該怎麼辦?」
「所以就是太沒自信嘛,妳真的想太多了。若想要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就不要自找麻煩,去問什麼『你真的愛我嗎?』之類的問題。」
「可是如果他其實不愛我,那我該怎麼辦?」
「他愛不愛豈是妳煩到死就能想得到?而且那其實並不是真的很重要。」
「他不愛我也不重要?」這都不重要,那還有什麼是重要的?
「妳不會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反正妳想破頭也不能知道他到底心裡在想什麼,去討論那種東西並沒有多大的意義。『他是真心的』這個命題不能被證明,但否命題也沒有辦法證明。所以這是一個信仰的問題。」
「信仰?」我聽到一個很奇怪的字眼,「這是叫我要自以為嗎?去相信不存在的東西也叫作幸福?」
「平行線到底會不會相交沒辦法用別的公理證。」天啊,怎麼突然說起了非歐幾何?「所以規定相交或不相交都可以建構出有意義的幾何系統,這不是哪個真哪個假的問題,妳想採用哪一種說法完全是看妳的意願。在談戀愛的時候也差不多吧!就算他真心喜歡妳,妳不相信也都是白搭。反過來說,就算只是自以為,至少在被拆穿之前,妳可以作個好夢。與其為了不確定的未來而痛苦,那不如好好把握現在,何況妳也說他對妳很好,未來的發展也很值得看好啊!」
真的是這樣嗎?我覺得苗叔的說法很有說服力,不過和我以往的認知實在差太多了。愛情,不應該是找個願意為自己全意付出的人嗎?如果有人為了某種目的而對我很好,我難道應該只看到他對我的好,而忽略自己有因為他發現別人可以滿足那個目的而被拋棄的危險?
「苗叔,你怎麼定義愛情?」
想了一會兒,他說:「愛情是目眩神迷的極致。個人的感受大於雙方實值的關係,重點不是真假,而是信與不信。勸妳不要再想了,先把明天要考的範圍唸熟比較實在吧。」
確實,這比較實在。我接受了提議,回到微積分課本裡。好不容易把習題做完,已經是九點半。田說過他要和同學討論經濟營到十一點左右,我不能等到那麼晚,所以今天不能讓他載我回家。收拾好課本,走向捷運站,苗叔一路陪我聊功課的事,直到他在古亭站下車。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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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險昨天有惡補,今天考得還不算太差。校門口的麥當勞,田正等著我一直吃晚餐。他問我昨天怎麼回家的,聽到我說有苗叔陪,他似乎有些不高興。
「你和苗叔吃什麼醋啊?真是莫名其妙。」
「很奇怪嗎?這代表我重視妳啊。」他凝視著我,並伸手摸我的頭。
「這種小事也要不高興真的很奇怪耶你。而且我又不是你的。」我有點不高興,他說的話和手的動作似乎都只是為了哄我而已。
「是我的又有什麼不好?」
「你當然好。」昨天他說的那番話,只能麻痺我一天。至於苗叔的話,我接受的其實只有要好好唸書這個部份。
「我也可以是妳的啊。我就很希望妳可以把我當成是自己的東西。」
「都是你在說。」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東西。昨天的不開心又浮現出來了,如果他不是真心的,又有什麼資格要求我?平常的我應該會順著他,但今天我就是不想妥協。
「‧‧‧」
「說不出話來了吧,社長大人你也有詞窮的一天啊?」
這話一說出來我就有點後悔了,這話絕對會把他惹火。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和他吵,而且我知道,他生氣時會變得很可怕,讓人不敢待在他身邊。平常沒事我也不會想惹他不高興,但我今天就是忍不住。
好委屈。好難過,好想哭。
兩個人安靜地吃完東西,然後他打破沉默。
「對不起。」
我覺得他的口氣好溫柔,可能是因為和我本來預想的落差太大吧。他陪我整理歷史筆記,一個小時中幾乎什麼話都沒有講。昨天還因為沒他陪而有些失落,今天被載回來,卻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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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門前,他凝視著我,似乎希望我說些什麼。我什麼也不想說,卻又不能讓自己不把話說清楚就進家門。
「晚安。」並擠出一絲笑容給他看。
「妳還在生氣嗎?對不起嘛,原諒我好不好?」眼眶熱熱的,我們就這樣在門口站了十來分鐘,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抱了我一下,他跨上車離開。我呆立著,直到弟弟從補習班回家踹了我一腳,我都還沒有弄清楚自己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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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是手機的簡訊,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二點。
「那種想要獨佔妳的話語,我又怎麼能說出口呢?」小小的視窗裡,只有這少少的幾個字。
讓他抱我,就是愛他嗎?在意他的感受,就是愛他嗎?覺得他在台上和人辯論時很帥,是愛他嗎?期待他載我回家,是嗎?我問我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歡他,但卻找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對他,我有種種的感覺,但這些話要怎麼說出口?哪一條是愛他的證明?
我想知道他是怎麼看我,但人心又怎麼能看透人心?猜著他的心,是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也是心痛的開始。猜得太近,會為了他的不體貼而失望,猜得太遠,又會害自己意亂心煩。這些討厭的問題,不是突然冒出來的,它們平常就藏在心裡,只不過有他在的時候,可以暫時忘掉罷了。但是,當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好想哭,好想要見到他。於是我拿起電話。
電話接通了,但我說不出話來。
「妳在哭嗎?」我說不出話來。
「妳怎麼了?」我說不出話來。
「‧‧‧‧‧」他和我一起不說話,只聽到電風扇呼呼呼吹得好大聲。我突然發現自己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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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你還在嗎?」大概二十分鐘吧,他一句話也沒說。透過話機,只有呼呼呼的聲音,我開始懷疑他到底在不在電話旁邊。竟然,真的沒有回應。
「田,我要睡囉。」哭得有些累了,我告訴他我要掛電話了。但其實,我心裡好希望他趕快開口說些什麼。
「妳是不是在哭?」他突然開口。
「對。」
「是不是在想我?」
「對!」我回答得好用力。我愛你、我想你這類的話平常都是他在說的,自從一年前說過一次之後,我就再也沒講過這種話。
「那妳到樓下來。」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嚇了我一跳。我往窗外看去,心裡有某些東西宣告徹底崩潰。我看到一個好陌生的身影,又突然變得好熟悉好熟悉。本已止住的淚水又開始流個不停。
半夜十二點,只為了我一通什麼也不說的電話,他出現在我家門口。這可以拿來當作證據嗎?每次看到誇張的電影情節,我都嘲笑女主角太容易感動。畢竟越是花心的壞蛋,想出來的招術就越是浪漫。他仍舊沒有給我真心的證明。
「我愛妳。」
「為什麼?」
「重要嗎?」
「不重要,」我摟著他,「反正我也愛你。」
夜幕中,他抱著我,我抱著他,我們終於再度重逢。腦中一片空白,不管是文字還是邏輯,全都失效。以夏天當作背景,我們用嘴向對方訴說著比夜還深的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