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棄

  清晨的台北街頭,細雨矇矓,稀少的行人掠過這沉睡的城市,偶爾幾台汽機車奔馳過,激起地上的水窪。
  「這與怎麼下個沒完啊?」老馮暗自嘀咕著。
  他坐在樹下長椅上,喃喃自語中帶著幾分無奈,手中拿著一桿煙斗,裡頭的「煙草」是老馮隨便捻些草湊數的,所以常抽得一咳一咳地,有時還被嗆到眼紅流淚,但他依舊是抽著那支煙斗。
  在旁邊小憩的老章大概是被老馮的咳嗽聲吵起來,他拍拍老馮的背,嘆道:「別抽太多,傷身體啊!都已經這把年紀……」老馮也沒回什麼,兩人就靜靜地待在那裡。
  「今兒怎沒瞧見你要出去啊?」一會兒,老章沉不住氣,想找個話題聊聊。
  老馮坐正了身子說:「老天爺不給天晴,也就沒啥好東西可撿的。」
  老張望望陰暗的天空,安慰道:「別心急,今天雲薄,等會兒就會放晴。」
  兩人又恢復了沉默。

  五月梅雨總給人一些窒息的感覺,總算,久違的太陽透露出了一點亮光,再另一處的天邊,出現了一到淡淡地彩虹,雨應該是暫時停住了。
  老馮站起身,收拾一下身旁的瓶瓶罐罐,說:「我出去繞幾圈看看。」
  「小心地滑啊!」老章叮嚀道,他坐在長椅上,望著老馮離開了公園。
  老馮跟老章是在這張長椅上認識的,有多少年也不記得了。當時老章一個瞌睡醒來,發現老馮蹲在旁邊悶悶地抽著煙斗,也就讓個位子給他坐下,兩人就這麼認識了。老馮靠著撿垃圾過活,平時則是和老章睡在這公園裡。儘管兩人在一起時,老馮總是不太愛說話,但對老章來說就是個伴,加上也有年紀,就這樣定了下來。
  老章鋪平了報紙,繼續打盹。
  天上的雲,又悄悄地遮住了太陽。
  
  老馮無精打采的漫步在巷子中,當年打共產黨的精神也不知去哪兒了,四、五十年前的事,老馮也不想知道了,自從撤退到台灣,那股盡是一天天消磨殆盡,整個人就像老章口中骨架繡了的傘,撐不起來就攤著不用。他敲敲自己的腦袋,有些責備自己的胡思亂想,這麼多年很多事都不該記著、回憶的,卻又是放不下
。他暗地罵自己:「找罪受!」加快腳步地走出巷子。
  剛到社區垃圾箱的路口時,剛好跟垃圾車擦肩而過,他遲了一步,垃圾車播放的依舊是那熟悉的曲調,那不斷迴盪的旋律似乎是在諷刺老馮的淒涼、落魄,他無語的轉身,任憑車子的黑煙,淹沒他那佝僂的背影。
  他蹣跚地走著,瓶罐碰撞聲並未引起路人注意,仍舊從他身旁快步走過,他走到了十字路口,一批人匆匆流過斑馬線,各自朝著自己目的地消失身影;一批又ㄧ批人在老馮身旁出現又消失,沒人看對方一眼,只注意著自己的手錶;馬路上,似乎大家用喇叭代替了言語上的交談,台北早上的街頭是沉默的。老馮呆站著,因為他沒有目的地,他不知如何抉擇,因為很多抉擇他找不出答案。曾經,他想要改變;如今,他逃避太多事,他不想接觸陌生人,也不想面對過去,他已經忘了如何去面對一個問題,以及面對自己。
 
  終於,他走在回公園的路上,但他不需要那麼早回去,他走到一處等車的亭子坐下,拿出塑膠袋裡乾硬的饅頭,毫無味道的吃著,一隻小黃狗走了過來,甩掉身上的雨水,搖著尾巴看著老馮,老馮撕了塊饅頭給牠,過了一會兒,饅頭沒了,他揉揉小黃狗的頸子,小黃狗就舒服地趴在老馮腳邊,老馮下意識摸摸小黃狗,瞇著眼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無雨的黃昏,天空是淡藍淡紫渲染的金黃畫布,老馮站起身,小黃狗看著他
,並沒有跟他的意思,牠有自己的同伴跟生活領域。老馮一個人踏著拉長的身影走回公園。
  
  待他回到樹下長椅旁,老章正好自另一頭走來,手裡拿著紙杯,一見老馮就遞給他說:「來的正好,趕快趁熱把這杯茶喝,莫是放到涼可是會瀉肚子的。」
  老馮一邊喝一邊用扭乾的毛巾沒頭沒腦的擦著,而老章興致勃勃地說:「這可是用道地的茶葉泡出來的,跟市面上賣的那種,像是用茶末沖的可不同,話說那種茶,喝起來舌頭怪澀的呢!」老章拿過老馮的杯子沖水去,老馮撿起地上一張片,開腔了:「今兒福利局有來過?」
  老章自顧自的沖著杯子,沒有回答。
  「最近他們來得可勤了!」老馮又念了幾句,語氣中帶了些不耐煩。
  「還不就是勸那回事。」老章嘀咕道,看著自己粗糙龜裂的手直發楞;老馮也沒說什麼,就在另一張長椅上躺下。
  社會福利處,他倆口中的「福利局」,除了供給些流浪老人一些吃食衣物外,還勸他們去公家養老院什麼的,也算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其實這些流浪漢也不全是無家可歸,總有些不是和家裡人吵架就是嫌在家太悶太孤單,反倒外面較自在。可見勸也是白勸。
  
  連著幾天放晴,老馮今晨起的早,看見天空有幾片灰白的雲,內心覺得不妥,便早早就出發。
  幾輛機車自老馮旁呼嘯而過,騎士們頭髮五顏六色,還把音樂開得震天價響
,在沉靜的早晨,他們也太刺眼、太刺耳了。一樣是台灣這座島,一樣是台北這城市,以及四十年前,四十年後的自己,除了這些其他都變了,似乎多了什麼,又好像少了什麼。
  「走味兒了」,老馮心裡想「那味都走樣了!」
  今天台北的一切,對他越來越陌生,台北變得太快,老馮迷惘了,他只知道自己老了……
  想著想著,他走到了一座小教堂旁,老馮刻意找條小巷避開,「洋人的廟」她咕噥著,每次他遇到這裡的神父,總會被他們用奇怪話語勸說,什麼耶穌、天父的,無非是要他信教,但老馮不敢苟同,有時那神父還會給他錢,老馮怎樣也不肯收,所說身體已沒那樣強勁,但骨子可硬的很,寧願挨餓也不願當叫化子。
  繞過教堂,就是社區了。老馮打起精神,至少,今天得撿些垃圾賺點錢,但到了垃圾箱,他有些失望,因為裡頭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東翻西翻,發現有個盒子還挺沉手的,他打開盒子,往裡頭瞧瞧,這一看,他慌的險些掉了盒子。
  裡頭躺著個剛出世沒多久的嬰兒!
  起先,他以為眼花,看的仔細點,那真是個活生生的小娃兒!這娃兒看起來生下來也不過是一週,不知是誰家娘清這般狠心,把她當垃圾丟,要是遲點發現,這娃兒肯定活不了。
  老馮一邊嘀咕一邊七手八腳地抱起娃兒,仔細端詳著。
  是個女娃,五官手腳都不缺,嫩嫩的臉頰,秀氣的鼻樑子,兩片薄薄的嘴皮子,天生是個美姑娘,誰會不要呢?要是我有這俊巧的女娃兒,疼都來不及,還丟棄咧,咱們以前舊社會也不會這樣子,再苦也都要養下去。
  大概是因為老馮的粗手粗腳驚醒了女娃兒,娃兒馬上放聲大哭,老馮又是逗又是哄的,在巷裡來回走著,就是沒有人探出頭關心。
娃兒哭久了,臉色越是發白,發涼的身體也開始發青,哭聲越來越弱,似乎隨時都會斷掉似的。老馮一探娃兒胸口,深怕這娃兒在這被雨浸濕的紙盒待太久,染上肺炎。老馮心想不遠處有家醫院,趕得過去,小娃兒的命就能保住了!
  老馮脫下身上唯一一件汗衫,笨拙地把小娃兒裹起來,拋下身旁的瓶瓶罐罐
,朝醫院奔去。
  他喘著氣,青筋、血管一一挑起,在他額頭、雙手上浮動,他緊緊抱住小娃兒,不時有汗水滴上。路旁的碎玻璃刺破了它的雙腳,在柏油路上留下點點的血印子,但他都沒緩下腳步。一根橫出來的鐵絲勾住了老馮的褲腳,他一個踉蹌跌在地上,他的兩膝擦傷了一大片,但他顧不得他傷口上的石子砂礫,連忙檢視著小娃兒,幸好沒去摔傷,但小娃兒不知是哭的沒勁還是被剛才一摔給嚇到,只是一抽一抽地乾泣著,老馮心頭一疼,馬上又開始狂奔,跑在無人的台北街頭。
  
  儘管,台北清晨路人不多,但急診室裡卻是熱鬧得很,醫生、護士、病患、家屬來往在小小的空間裡。趕到這裡的老馮被來往的人們搞的不知所措,在慌亂中他看到一位醫生。趕緊拉住他,大概是因為之前的奔跑,老馮的心肺有點負荷不了,喘得連話都說不出,只能用手比著小娃兒,那醫生接過娃兒一看,眉頭一皺,馬上連同幾位護士進去病房內,其中一名護士拉上綠色布幔,把老馮隔在外面。
  醫院裡刺激的藥味讓老馮很頭痛,有些頭暈,他找了個角落坐下,腳上的傷隱隱作痛,但他卻一心惦記著小娃兒,不時看看布幔,心裡有說不出的著急。一位護士自櫃檯拿了張表格給老馮填寫,老馮心裡一想到自己不識字,不知怎麼寫的他只是一直向那護士詢問小娃兒的安危,原本老馮的國與便不好,加上一著急,便說出家鄉調調,半急半氣的說出大家聽不懂的話來,那護士也慌了,大家也都不知該如何安撫老馮,只見一名見習護士拿了表格,帶著老馮走到醫院外面的涼亭,老馮依舊咕噥不停,她等老馮稍靜下來後,便說道:「你問的可是那女嬰?她現在暫時保住了,…」
  之後的話老馮都沒聽進去,心頭一鬆,精神也就散了,就站在那晃啊晃的,見習護士搖了搖他,說道:「你的腳受傷了,我去拿藥來,別到處亂走。」
  老馮茫然地點頭,一會兒,那護士回來,一邊替他擦藥,一邊告訴他:「老伯伯你剛才說得太快了,所以大家都聽不清楚,剛剛那張表格是要給你填寫的,把女嬰身份確定下來。」
  老馮看著那張表格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不會寫。」那見習護士懂了:老馮不識字。她便問一些問題,再把老馮的回答寫在表格中,問到病患和家屬關係時,老馮愣住了,他說道:「那娃兒不是我的,…我沒見過娃兒的娘,我瞧見那娃兒孤零零地在垃圾箱,就把她帶來了,我不知道……」
  見習護士想了想,說道:「我想那女嬰可能是棄嬰!」她迅速在表格上寫上一些字,而老馮問到:「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見習護士顯得有些為難,說道:「可能不行,那女嬰還很衰弱,再說恐怕有感染…」
  老馮明白了,他也知道自己一身骯髒誰也不肯讓他進去病房,他向那見習護士道了謝,轉身離開。
  離開醫院時已是日正當中,老馮也沒興致去撿垃圾,恍惚地在街上走著,鼻子裡充滿醫院的藥味,他下意識用麻木的兩腿向前邁步,他喃喃自語地重複說著同一個詞,反反覆覆地唸著……
  待他回到公園,已是街燈亮起十分,老章在長椅上納涼,看見老馮一臉狼狽自然不免奇怪,老馮隨便地講了一下原因,老章則很興奮地問著細節,那份愉悅似乎是自己撿到娃兒似的,但他發現老馮好像有些不尋常的沉默。老馮不愛說話
,他是知道的,記得有次問及老馮的家鄉,老馮含糊地交代幾句,有次問得急切了,老馮帶著惱怒的的神情說:「那女人同娃子跟人跑了!」之後老也沒再問,也不敢問了。他想起當時的情形,知道老馮在想娃兒了,至於是家鄉的那個,還是醫院的那個,他也沒再想下去了。
  
  一波波的浪頭打在甲板上,漆黑的夜裡,誰也看不出海面的波濤洶湧,凍人刺骨的風使臉頰麻木了,但是沒人想離開,看著熟悉的陸地一點一點消失,每個人心裡沉沉的,沒人作聲。船,默默地朝東海上的小島前進,一陣浪湧上來,把老馮沖得站不穩,轉眼間,那浪頭把他打入了黑暗的海中,他不斷地掙扎,一陣嬰兒的哭聲同海流流進耳中,他抓住飄來的物體,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看清了手中的東西:一件汗衫,一陣浪打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哭聲也迴盪在空蕩蕩的海面,沒入了黑夜的浪潮……

  老馮坐起上半身喘著,惡夢,是惡夢,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天已經亮了,難得早起的老章,看著他關心地問道:「你沒事吧?可是做了夢?」
  老馮茫然地點點頭,心中有些不真實,這夢他做了好多年,每次都驚醒,最近幾年,他已經不怎麼夢到了,而今如此,他仍是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他撿起吊在長椅上的汗衫,折好,有些刻意地把他壓在瓶瓶罐罐下,老章看在眼哩,一絲苦笑帶過了五味雜陳的心理。
  那天老馮不管做什麼事都無精打采的,像是受了驚,是不是被那夢給嚇著,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手腳無力,那神情更是怪的沉默。
  老馮拿出他的煙斗發楞時,老章忍不住了,走上去拍拍老馮的肩,說道:「咱們一塊也好幾年了,今兒我說這上一句也不怕你生氣,你若是在想那娃兒,就去看看吧!我這裡有幾個零錢你拿去買個見面禮。」
  老馮搔搔頭,似乎還有點猶豫,老章又趕著他:「別磨蹭的,快去呀!」
  他望著老馮走出公園,才返身坐下長椅。
  老馮這次已經刻意洗過臉,穿著一件較為乾淨的上衣,他走進醫院,在門口躊躇不前,因為他不知道該找誰問,就在這時,他看見那位見習護士,他連忙趕去。
  那護士見到老馮還有些驚訝,但有禮貌的問他有什麼事,老馮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支支吾吾的把來意說明白,護士點點頭說:「可以是可以,反正我也下班,倒是待會兒可要遵守規矩,不能大聲說話喔!」
  老馮點點頭,一路上他果然小心翼翼,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終於走到育嬰室外面,護士只給他看他撿到的小娃兒。小娃兒在角落的保溫箱,老馮看見她插著各種細管,很是心疼。
  不知是恰巧還是緣分,小娃兒張開雙眼,往老馮方向看過來,兩人眼睛一接觸,老馮極興奮的跟護士說:「妳可瞧見了!那娃兒看我哩!」
  「是呀!她雖然小,但肯定知道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護士笑笑地回答。
  老馮從口袋拿出幾顆糖,說道:「我沒什麼錢,只有買這些糖,麻煩小姐幫我送給那娃兒。」老馮一字一字的把話說清楚,怕她聽不懂。
  她笑了出來,笑得很輕,但沒有惡意,她說:「你可能弄錯囉!那娃兒要好久之後才能吃糖呢!」老馮愣一下,自己也笑笑,然後把糖塞給了那護士,說:「給你!給你!」她扭不過老馮,也就收下了。
  離開時,他內心一直有一件想法,他不願意承認,但卻無法讓他消失,終於,他含蓄地問護士說:「那娃兒將來會怎樣……我是指她好後,她娘可、可會找她?」
  「我想,社會局應該會幫她找個合適的家庭吧!」
  老馮和護士道別,但他依舊沒把他的想法說出來──他想領養那娃兒!
  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他從開始就知道。
  
  樹蔭下,老章和往常一樣,在長椅上等他,老馮簡單交代了經過,一反常態地,他夾雜了極大興奮,相反的,老章卻沒有細問,靜靜地聽老馮說話。
  老馮注意到了,就算再樂觀的人,也會有心事,他知道。
  安靜了一會兒,老章說道:「這一二天,我想過,我已經六十多了,也該是要去養老院的時候了……」他說得很慢很小聲,但字字都很清楚、很真實。
  「啥時要走?」老馮問道。
  「他們說我下午就可以去了,那邊而很乾淨,政府出錢,就是……」他沒把話說得很清楚,老馮心裡明白:「誰也不想辮子一翹,就倒在街上沒人理。」
  「你來不來?」老章問道
  老馮搖搖頭,沒有說什麼,老章則說道:「你還是那脾氣,我也曉得你不會去的。」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老章則開始收拾行哩,出來流浪的人家當自然少,所以不一會兒工夫,他便收好了。
  樹蔭,慢慢地從兩人的腳邊移開。
  「到了那兒,找些藥布治治你身上的痠痛。」老馮叮嚀道。
  「煙別抽太多了,傷身傷神地。」老章也有些不放心。
  老馮回身拿起煙斗,遞給老章唸著:「你不是挺喜歡這煙桿兒,現在到你手裡,你也不用擔心我背著你抽煙了。」
  兩人相視而笑,笑裡帶了些悽涼。
  老章低頭看著煙斗,眼眶有些濕了,他知道這是老馮唯一從家鄉帶來的貼身物件,一滴眼淚流過皺折的臉旁,他沒去擦,喃喃地說:「人老不中用了,陽光一大眼睛就受不了……」
  「是呀!瞧這大太陽!明兒準放晴。」老馮回答道。
  這一次,老馮望著老章拖著細長的背影,走出公園。
  
  「今天,召大家來這裡是要告訴大家一個沉重的消息,國軍司令部正式告訴本營撤退的指示,我們將到東海上的復興基地──台灣,在那裡等待機會,反攻大陸……」營長的山東音讓湖南的老馮聽起來很模糊,一屋子裡所有聲音都混在一起,他想伸長身體聽得清楚,卻一腳踩空……
  老馮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全身骨頭差點散了,突然發現隔壁沒聲響,馬上喚道:「老章?老章?」 
  喚了兩聲才想起他已經走了,想想也笑了出來,又自己爬回長椅上睡了。
  平常覺得很窄的長椅,今天到又有些太寬了。
  
  一連兩天,晴空萬哩,但老馮卻沒有做什麼,只管坐在長椅上發楞,不知是不是因為少了煙斗,空閒時都不知該做什麼。他想著老章,想著醫院的小娃兒;想家鄉的胖娃兒,想他自己。最後他長嘆了一口氣,做好了決定,走出公園。
  不久,他走到了多日未見的教堂,看見了神父,他開始猶豫,因為他一向是不求人的,但他仍是向神父說:「我想,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是否可以……」
他突然覺得心頭一鬆,並不是每次要求都很難。
  或許,雨季過了。
  老馮擦著一扇一扇的彩繪玻璃窗,看著透進來五顏六色的陽光,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在這已經有三四天了。當初,他向神父要求在這兒幹些粗活,但神父只是要他清潔窗戶、禱告用的長椅,以及澆澆花草,稱不上是什麼粗活。他現在睡在教堂後的小房間,有時還會去跟神父學寫字,因為他知道,就算不能領養,但他可以寫信給她,當然,到她會讀信的時候還很長。
  老馮找了陰涼的一天,跟神父說他要去看娃兒,神父也遞上一張卡片說聲祝福,就讓他走了。
  老馮走進醫院,跟櫃台詢問了那見習護士的下班時間,看看距離也不久,就坐在大廳等她,手不時還伸進自己的口袋,口袋裡有著一隻繫了紅繩的銀色鈴鐺
,那是給娃兒的見面禮,他希望能有他自己知道的東西繫在娃兒的手腕上。
  老馮一見到那位見習護士,極興奮的跑到她面前,他下意識理平了衣服,他今天穿著乾乾淨淨的上衣和長褲,他要給那娃兒好印象,他手又伸進口袋裡握住小鈴鐺,可能一時想說太多,反而不知如何開口。
  一層陰影自護士的倦容上掃過。
  雨季過了,或許。
  她低下頭,雙手不安握著,他的聲音很低,但老馮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那女嬰是感染了肺炎,昨天發病發得又兇又突然,誰也控制不住病情……」
  她努力穩住情緒,使自己說清楚,但老馮聽到的是模糊的聲音,漸漸地,他什麼都聽不到了。
  烏雲悄悄地掩住青天,掩住朝陽。
  他的手還插在口袋哩,他慢慢地轉身,走出醫院,走入陰沉沉的天空下。
  老馮恍恍惚惚地走著,他沒有回去教堂,也沒有回去公園,也沒有回去他的家;娃兒和妻子等著他的家。
  「今天,召大家來這裡是要告訴大家一個沉重的消息,國軍司令部正式告訴
本營撤退的指示……」老馮明白自己回不去了。
  他告訴自己老婆和別人跑了!他反覆地告訴自己,取代悲傷的憤怒鎖住了的一切回憶;憤怒成了他自己生存下去的方法,沒有靈魂的生存下去。
  老馮,四十年前和四十年後的他,失神地走在台北街頭。當他有意識時,發現自己走進了一條小巷,巷的盡頭放了個垃圾箱,旁邊躺了個孤零零地紙盒,幾天前,他從裡面發現了個小生命,他坐下來,輕輕拿起紙盒。
  一滴水,兩滴水落在紙盒上,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
  遺棄妻小四十多年,遺棄自己四十多年,老馮抱著冰涼的紙盒痛哭,為一個棄嬰痛哭。淚濕的雙眼,他看到娃兒看他的烏黑大眼,老馮閉上雙眼,他怕再看見那對母子在屋裡等他,一直在等。
  淚水自粗糙的兩頰流下,第一次,老馮狠狠地哭著,也是最後一次…… 
  雨,不知何時落下了。
  
  一位晨跑者在一條小巷盡頭發現了一位已經僵硬的流浪老,前來處理的警察將老人懷中緊抱的紙盒抽起來,一陣清脆的聲音自盒中落下,警察自地上撿起一個繫了紅繩的生鏽鈴鐺和一張濕掉許久的卡片,他唸出模糊的字跡:
  凡遭遺棄的生命,終將回到天主的懷抱。

  「婆婆!婆婆!您看思馮畫得好不好?」
  「真漂亮,婆婆收著,等那天爺爺回來了好給他看看。」祖孫甜甜地笑著。
  湖南的晨霧似乎特別濃,特別美。